放牛班等待春天 人類學者十年追蹤六十外來工子女求學路
然而不管經歷過什么,他們去了又回,仿佛這個自己沒有戶籍的城市,才是家的所在。
責任編輯:吳筱羽
2004年,全國第一所民工子弟希望學校在滬開學。
(本文首發于2018年5月24日《南方周末》)
2008年到2017年,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助理教授凌旻華對上海60名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進行了跟蹤研究,記錄他們求學時經歷的制度歧視、地區發展和社會文化差異等困境。
他們在上海長大,大多就讀打工子弟學校,從未獲得在上海中高考的資格,要么留下讀職校,要么獨自回鄉上學,只有極個別人能最終考上大學。然而不管經歷過什么,他們去了又回,仿佛這個自己沒有戶籍的城市,才是家的所在。
軌道交通10號線的終點新江灣城是上海新興的住宅區,也是著名的生態園區。但在12年前,別墅和小區尚未建成,這里磚瓦遍地,搭起許多棚屋,住下了大批外來務工人員,當中近半家庭帶著孩子在上海謀生。
孩子們在附近的藍鷹打工子弟小學上學。學校建在拆遷后的廢墟上,沒有圍墻,唯一的教學樓和周圍的殘磚斷瓦融為一體。每周六,這里會傳來孩子們的合唱,這是他們僅有的課外興趣班——公益機構久牽組建的36人合唱團,創始人張軼超將它取名“放牛班”,這個想法源自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
這群孩子也是耶魯大學人類學博士凌旻華的研究對象。凌旻華的童年在浦東鄉村度過,外地人開起了一家家麻辣燙、沙縣小吃、黃燜雞、豬腳飯,1990年代浦東開發的城市化大潮襲來,越來越多外來務工者遷入,居住在城市邊緣。
2008年,凌旻華著手準備博士論文,目光關切地投向這些家庭,好奇他們的孩子如何在上海求學。她來到久牽為學生補習英語,尋找研究對象,其中就包括“放牛班”的成員。他們在上海長大,大多就讀打工子弟學校,從未獲得在上海中高考的資格。如果不愿留下讀職校,就得回鄉上學,成為暨南大學經濟與社會研究院院長馮帥章的研究中“處境糟糕的‘回流兒童’”。
2008年到2017年,凌旻華對60名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下稱“隨遷子女”)進行了跟蹤研究,記錄他們求學時經歷的制度歧視、地區發展和社會文化差異等困境。
十年人事變遷,凌旻華如今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助理教授,仍保留著不時與采訪對象遠程聊天的習慣。采訪對象們多數去了又回,盡管升學制度將他們排除在外,但這個他們沒有戶籍的城市,仿佛才是家的所在。
據上海社科院數據,從2001年到2008年,上海打工子弟小學數量從591所降至62所,藍鷹小學是消失者之一。2008年,上海針對這一群體啟動了納民小學計劃。十年后,由于人口結構變化等因素,納民小學數量已大幅減少,在青浦區,最后的15所納民小學也將在2018年6月過后關閉,余下學生進入公辦學校。
從這個層面上看,上海對隨遷子女更友好了,然而中高考政策始終未放開。
一群初中生討論著沉重的話題
多年后,侯學琴在上海大學路的一間奶茶店里做調茶師,對于當初的決定,她有些后悔。
走的那一天,侯學琴沒有告訴老師和同學,16歲的她害怕任何一句挽留,都會動搖自己回老家的決定。
侯學琴是“放牛班”的高聲部,平時最活躍的她連續幾次補課都沒有來,凌旻華有些擔心。幾個星期后得知她回了老家,凌旻華并不意外,“在久牽,不斷有人離開”。
侯學琴的父親在上海以收廢品為生,她小學三年級來到父母身邊,住進簡易棚屋。2009年,初三這年,她不得不獨自回老家,對上高中、考大學的渴望,戰勝了對一個人生活的恐懼。
老家在安徽亳州,教材比上海要難,侯學琴重讀了初二。第一次考試,她排在全年級八十多名,心想,一間千余人的中學,這樣的成績還不賴,但沒料到,在這里“50名以外就是差生”。
在埋頭苦讀的小鎮學生中,侯學琴顯得太有主見,她與老師頻頻沖突,成了“愛惹事的壞學生”。
聽出英語老師的發音不標準,她坦率地指出而遭到喝止。一間宿舍18個人和一名輔導員,深夜里輔導員掀被子檢查有沒有人玩手機,侯學琴常常在這種恐懼中入眠。
和同學的關系也不融洽,她敏感、易怒,豎起全身的刺來保護自己。
同樣在這年夏天,“放牛班”的領唱屠文建也做了人生中第一個重大的決定,留在上海讀中專,而不愿回老家安徽六安。
對他家的家訪,凌旻華是花了半年時間才完成的。位于上海寶山的整片廠房改造區域如此相似,如果不是屠文建騎著單車來帶路,凌旻華很難找到這間十平方米大的棚屋。屋里沒有粉刷,擺下一張鐵制上下鋪后,就沒剩下多少空間。
屠文建的父親是建筑工人,母親在家照顧剛出生的弟弟。凌旻華到訪時,屠文建的母親剛吃完午飯,是在屋外煤爐上煮的面條。凌旻華問起一些有關中考的問題,對方沒有積極回應,而屠文建接過母親的碗,在一旁的水池默默洗了起來。家訪似乎打擾了一家人的生活,凌旻華只好匆匆告辭。
在凌旻華的采訪檔案里,屠文建好學,成績不錯,但隨遷子女在上海中考的政策始終未開放,眼看初二就要結束,父母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常常跑到久牽和朋友們商量出路,一旁的凌旻華,聽著一群初中生討論著有些沉重的話題。
“當時普遍認為,如果在上??疾贿M年級前十,回老家也沒多大希望。”凌旻華回憶當年孩子們的討論。
留在上海正常升學太奢侈了,考慮到弟弟需要照顧,讀中專也能減輕家庭負擔,屠文建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讀中專。2008年起,上海鼓勵外來工子女入讀中職學校,首次試點部分中職學校部分專業向他們開放,并減免學費、設立獎學金。
在很長時間里,上海的隨遷子女入學政策都比較友好。2008年,新修訂的義務教育法明確進城務工隨遷子女納入流入地公辦教學,除開放中職教育,上海市教委也啟動了隨遷子女義務教育三年行動計劃(下稱“三年計劃”),父母提供農民身份、有效期內的上海市居住證或就業證明,子女就能入讀公辦學校,同時關閉中心城區所有打工子弟學校,郊區部分關停,其余的以政府委托辦學的形式納入民辦教育管理體系,這就是納民小學的由來。
侯學琴和屠文建沒能直接受益于這一政策。不過,2006年藍鷹拆遷后,合唱團的組建者張軼超找到了附近的公辦初中,承諾這些孩子的成績能跟上,并且每年繳納800元借讀費,讓他們得以繼續念書。
政策的相對放開沒有讓凌旻華放松。她關注的是,公辦學校雖然逐步接收隨遷子女完成義務教育,但中考招考資格沒有變,回鄉的時間只是從小學畢業推遲到中考前,而考慮到教學資源分配,學校往往會重新分班,甚至對成績差的隨遷子女單獨編班。青春期的孩子往往會對這種安排很敏感。
在毫州,倔強的侯學琴考出了優異的中考成績,少女的尖銳也隨時間柔和下來,她已經想不起曾經的敏感從何而來。“或許是在上海呆久了,覺得哪里都好,一下子回了老家,覺得老家哪里都不好。”但她還是放棄了高中,原因是在老家堅持高考“太難了”。她的學業,是在合肥一所“3+2”模式的大專完成的。
凌旻華的60名采訪對象里,約三分之一人選擇了回鄉,其中只有8人堅持到高考,大部分人留在上海接受中職教育。
網吧里練琴的女孩
侯學琴偶爾會想起合唱團,那時唱歌打鬧,沒有學習壓力,也沒有少年人難以承受的選擇。中??菰锏恼n上,屠文建也會想到同一個畫面,這個叫“放牛班”的合唱團,是36個隨遷子女童年的亮色。
武子璇比侯學琴小兩歲,是合唱團里的名人,她的音樂天賦讓同學們至今印象深刻,也是侯學琴口中在老家堅持到高考的“厲害”角色。
“那是央視天氣預報的伴奏。”在合肥市火車站旁的麥當勞,武子璇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聽到的音樂,有些興奮。在久牽,武子璇接觸到專業的指導,對音樂的熱愛一發不可收。除了合唱,她還學習了小提琴和鋼琴。
發生在隨遷子女身上的故事大抵相似。盡管武子璇展露了興趣與天賦,父母仍然希望孩子能正??即髮W改變命運。
那時張軼超已經發現,回鄉的孩子大多沒能堅持到高考,或者高考成績不理想,但他沒能說服武子璇的父母。2012年,16歲女孩回到江蘇沛縣讀初三,老家的課本、教學難度、教學方式和新的同學,對內向的她來說都不易適應。
武子璇沒有參加凌旻華的補習班,2014年暑假,武子璇回久牽看望朋友,凌旻華才注意到這個異常安靜的女孩。在單獨訪問里,她也不像大多數孩子一樣愛抱怨,問一句,答一句,并不主動傾訴。
合唱團的小伙伴林慶慶2014年訂婚了,在當年的央視紀錄片《高考》里,林慶慶緊緊抱著武子璇,問她,“明年我的婚禮你會來嗎?”武子璇小聲說,“來不了啊。”
林慶慶說:“那你講講話嘛,跟我聊聊。”
武子璇沉默低著頭,離開上海兩年,她找不回和朋友們交流的融洽氛圍。
回鄉的頭兩年,武子璇還繼續學習音樂,她帶著張軼超送的小提琴去網吧和上海的老師視頻上課,在網吧練琴的女孩一度成為縣城里津津樂道的話題。隨著學業壓力越來越大,練琴變得非常奢侈,進入高三后,就剩下永遠做不完的理科試卷。
從春到秋,出租屋附近的麥田由綠轉黃,午休時間,武子璇總在麥田旁發呆。
2015年,她的第一次高考落榜了。張軼超透露,他12年來接觸過的學生當中,僅有一人考上一本。
第二次高考前三個月,因為擔心再落榜,武子璇的父親主動問她,是否愿意準備藝術高考,考音樂。武子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剩下三個月時間,而大多數藝考老師已經不收學生了,她還是挨家去問,下定了決心。
同年,大專畢業的侯學琴回到了上海。她的志愿是當老師,想告訴學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閃光點。但拿著大專會計專業文憑,她在上海找不到教師工作。
如今,侯學琴一有時間就去久牽做志愿者,教簡單的手工或表演,“雖然職業上很難真的當老師,但也算是朝著它努力了吧”。
她期待上課,一到教學樓就雀躍起來,上課時間沒到,就在教室的過道里跑來跑去,尋找同樣在久牽教書的兒時玩伴,仿佛還是小時候在“放牛班”唱歌的樣子。
回到久牽的還有屠文建。他也喜歡教育工作,然而自考大專多年未果,在一間生產包裝材料的工廠工作。迷茫之際,張軼超邀請他來幫助處理財務。這里離舊時的藍鷹小學只有幾公里路,辦公室墻上還貼著當年“放牛班”的照片,屠文建笑稱,“生活的半徑好像沒有超過附近5公里。”
屠文建是凌旻華接觸最久的學生之一,更多時候,她視他為弟弟??粗牢慕傇谠卮蜣D,凌旻華有點著急,催促他離開久牽這個“舒適區”。而他苦笑,有哪個教育機構會要中專學歷的人呢?
十年過去,研究對象們都長大了,凌旻華和當中的許多人都從師生變成朋友。她在課題中總結道,與父母的打工經歷截然不同,隨遷子女面臨的是文憑社會的競爭,但由于難以順利追求更高的學歷,在激烈的競爭中,他們處于必然的劣勢。
“如果能給隨遷子女更平等的教育機會,他們其實可能比很多本地孩子有更大的多樣性和發展空間,從生態學角度看,多樣性會產生活力。”在香港中文大學的辦公室里,凌旻華有些激動地說。
武子璇是“放牛班”里多樣性的代表。
苦訓三個月后,她考上了合肥師范學院音樂專業,她仍然不愛說話,但眼神里已經沒有央視紀錄片里時常流露的茫然。她有一個愿望——猶豫許久,她忽然靦腆地說,“想要飛起來。”
“是指實現理想嗎?”
“不,就是飛起來啊,你不想要飛嗎?”
故鄉是個偽命題
《高考》里訂婚的女孩林慶慶,幾乎是武子璇性格的反面,她大方健談,善于表達自己,不久前還剛剃了光頭,戴著一頂假發?;貞浧鹪诶霞业哪且荒?,她笑著說,那時一聽到電話里媽媽的聲音就開始哭,也記不得媽媽說了什么。
林慶慶的父母在上海的商場里做保潔,上初一時,她就被送回老家河南周口。在故鄉,林慶慶遭遇了嚴重的水土不服,渾身起紅疹,吃不慣頓頓饅頭夾菜,患上慢性胃炎,甚至聽不懂家鄉話,上課也跟不上。她很快放棄了。
回到上海那天下著毛毛細雨,像去時一樣,林慶慶一個人拖著大行李箱坐了八小時大巴。時隔一年,她記不起家的位置,在大街上徘徊了一下午,也不敢向路人借個電話,害怕自己的河南小鎮口音會被人瞧不起。直到警察在路邊看到一個渾身淋濕的13歲女孩,騎著三輪車來的林父還被罰了50塊錢。
10來平方米大的房間里,沒有區隔開客廳與房間,進門就是一張自制的上下鋪,父母和弟弟睡在下鋪,妹妹睡在上鋪。一家五口的晚餐比往常要擁擠,母親做了林慶慶最愛吃的土豆絲和豆角,這是最快樂的一天,她一口氣吃掉了5個饅頭。
林慶慶再也沒離開上海,她讀了中專,工作,戀愛,結婚,離婚,都在這個城市。
這是隨遷子女共同的困惑,在故鄉,他們不會說家鄉話,舉止與眾不同,在上海,他們卻又處于種種制度的邊緣。
凌旻華能感受到這種無處不在的隔閡
十年來,凌旻華也注意到,家長和孩子總有期待,希望自己的孩子中考時,政策就松動了,而孩子們又每每失望地走上回鄉之路。期待并非沒有原因,上海針對隨遷子女的政策有過多次變化,時松時緊,但現在看來,回鄉求學和在上海讀職校這兩個選擇,都比十年前更難。
2013年底,上海出臺新規,隨遷子女義務教育階段入學條件與居住證掛鉤,明確要求“合法穩定居住”與“合法穩定就業”。自2014年起,在上海進行義務教育的適齡兒童,須提供父母一方在有效期內的上海市居住證,或父母一方滿3年的上海市臨時居住證及靈活就業登記證明。
對住在便宜私房內的外來工而言,合法穩定、能提供房產證明的住所這一條就難以達到,而從事廢品買賣等行業的人,更難出示穩定就業的證明。這項政策至今有效,但居住證的辦理條件從2018年開始有所放寬,改為符合有合法穩定就業、合法穩定住所、連續就讀條件之一。
“三年計劃”減少了農民工子弟學校,取而代之的是設備更好的公辦或民辦小學,但這也意味著隨遷子女需要達到更高的入學標準。
屠文建的弟弟正在上五年級,他正在發愁如何讓弟弟在上海上初中。
職業教育也在2014年提高了門檻,除了需要滿足義務教育階段入學的相關條件,還需要提供連續3年在上海就讀初中的證明,并且只招收應屆初中畢業生。
凌旻華感到不解,在她的調研和尋訪中,大多數職校老師都表示,隨遷子女往往是學校里最優秀和上進的那批學生。而中職讀完可以再考個大專,既保持向上渠道的暢通,又能培養更多緊缺型技術型人才,是給隨遷子女的折中方案。
十年后,凌旻華不再只是個研究者,目睹過60名學生如何掙扎于改變命運之后,她成了久牽的理事,希望能更多地幫助隨遷子女。
林慶慶則成了另一家關注隨遷子女教育的公益機構分社負責人,而她的妹妹是個幸運兒,在張軼超的幫助下,她通過提供全球大學預科課程的UWC(世界聯合學院)去了國外,之后考上加拿大的一間大學。
結束采訪這天又是周六,林慶慶帶著孩子們在進行合唱訓練,唱的是踏春,歌名叫《春姑娘,你在哪里》。林慶慶想起十二年前的“放牛班”,歌聲也是這樣無憂無慮,沒有意識到人生的第一條岔路口已經來到眼前。
(應采訪對象要求,侯學琴、屠文建、武子璇、林慶慶為化名)
網絡編輯:劉小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