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跑跑” 跑不掉的爭議】“范跑跑”前傳
如果人生的路程都按部就班,是早就設定好的不可更改的程序,那么人生將因缺少意外而變得非常沒有意思。因為這次事件,我的教書生涯或者永遠地結束了,但我的學術生涯將重新開始。
范美忠是一個聲言誓死捍衛自由主義立場的人,一個北大歷史系畢業的才子,一個有濃厚精英意識的知識分子,一個心懷啟蒙國民信念的中學教師。
他還是個球迷。他說,“大學四年我只做了兩件事情:看書和踢足球,連西乙聯賽的替補球員都能背出來。”網上流傳,他的愛情宣言里有一條:找個看球時不打擾他的女孩。他每周都要帶著自己的學生踢兩次球。
但在“5 • 12大地震”中,他卻拋下了自己的學生,獨自一人跑到足球場上。更讓人意外的是,事后他洋洋灑灑地為自己辯護,說“即使我的母親我也不會管”。
英雄幻想的青春年代
我于1972年出生在中國西部省份四川南部的一個小縣城的郊區農村。我的父母皆是文盲,我是家里最小的一個兒子,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我的母親用她瘦弱的身軀承擔了幾乎全部的家庭重擔,她給我的愛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大的溫暖。我從小脾氣暴躁,性格倔強,內向孤僻,不那么討人喜歡,以至于我的一些親戚都認為我恐怕不適合在這個社會生存。
從我10歲左右的時候開始,時代明顯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據生于60年代的人回憶說,80年代是理想的年代,是詩歌的年代,是精神的年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但因為我成長于小縣城的郊區農村,年齡又小得多,這樣的文化思想的啟蒙和追求理想的氛圍基本與我無關。我只是在90年代以后通過各種途徑的閱讀去回顧和想象性地重新經歷了這樣的精神氛圍,了解了那些歷史事實,重溫了他們的思想。這10年對我來說很簡單,就是英雄幻想的階段。我多余的精力、太多的幻想憧憬和情感熱血沒有地方安放,于是全部投射到了武俠小說上,我幾乎看完了整個縣城能找到的所有武俠小說。
后來回憶起這10年的閱讀經歷我懊悔不已,痛不欲生,為什么就沒有讀到一本對我的精神發育和思想啟蒙有價值的好書呢?這個時候如果有一個好老師或者朋友將我領進思想和精神的世界多好。
北大四年:精神分裂中的痛苦覺醒
我決定報考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系,我幻想成為一個法官來主持正義。但陰差陽錯的是,因為高考考得比較好,我被北大歷史系提前錄取了。
提起北大,我的感情很復雜。除了當初引起爭議的一篇《點評北大歷史系諸先生》,我沒有再就北大說什么。其實剛進北大,我就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覺得眼花繚亂,傻了。本科的課基本是博導來給我們上,雖然以我現在的眼光來看,他們的思想和學識夠糟糕,但肯定比我的高中歷史老師強得多,至少他們不給標準答案了。但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北大現在的老師中已經沒有幾個堅守知識分子良知、追求超越價值以及純粹而堅定地守護精神圣火的了,要那樣的老師,回到蔡元培時代的北大吧。
此一時期對我思想影響最大的是李澤厚。他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對中國傳統中“實用理性”思維的揭示給了我極大啟發,讓我知道中國文化基因中總的來講缺乏超越性的價值堅守和非功利的純粹愛智的精神;他在《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中提出的“救亡壓倒啟蒙”的解釋模式在我看來至今都沒有失效,中國人總的來說不追求個體自由價值的終極意義,而是把它作為手段納入民族國家的宏大敘事中;李澤厚還高揚個體生命的主體性,并一定程度上以個體存在的偶然性來反對決定論,這種觀念也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我個體意識的覺醒。在此不能不提的還有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波普爾的《歷史決定論的貧困》、顧準的《顧準文集》。
北大四年的覺醒不光是思想的覺醒,還有個體存在意識的覺醒,我開始對功利化的人生價值感到不滿足,感受到存在的孤獨、虛無和荒誕,感受到終極意義和神圣價值缺失帶來的生命迷途和無家的悲痛。
自貢三年:孤獨絕望中的吶喊
1997年大學畢業之后,我主動選擇了到自貢蜀光中學教高中歷史。在上近現代史的過程中,我力圖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對中國的文化傳統、政治以及國民性進行系統的反思;我還就教科書中對某些歷史事件的遮蔽進行揭示,就教科書評價歷史時的簡單化和意識形態化進行糾偏。
但驚世駭俗的各種言論很快就通過學生的嘴傳到了家長那里,人們以看待瘋子的眼光看待我,把我視為迂腐的怪人、狂人。一年之后,我的血開始逐漸冷卻下來,我的內心極度分裂、焦灼和痛苦,難道我就要這樣過一輩子而對現實完全無能為力?經常,我一個人深夜徘徊在自貢清冷無人的大街上,不知道路在何方。
這一時期,陪伴我孤獨心靈給我力量的更多的是魯迅的著作。無論是狂人的發瘋體驗、先驅者的孤獨體驗、對麻木的庸眾的體驗,還是生命的虛無黑暗體驗,我都在魯迅那里尋找到了共鳴。而魯迅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瞞和騙”的揭示和批判,尤其得到了我深深的認同。因此,在我的教育理念中,真實、真誠、真理、自由、獨立、批判這些詞語就成了關鍵詞。
這3年對我來說不啻3年生命的熬煉或者說靈魂的煉獄。適應環境、改變環境還是尋找理想環境?適應非我所愿,改變非我所能,因此在自貢教書3年之后,我選擇了逃離壓抑的環境去尋找理想的環境,到中國媒體的天堂廣州去。也許我能以另外一種方式實現自己的價值。
媒體生涯
在大學同學的推薦下,我到了當時剛創辦的《南方體育》實習,但因為與南體編輯群的個性差別太大了,短短一個月的實習之后我就走了,也曾在2000年歐洲杯期間到這次首先報道我的文章引起爭議的《新快報》體育部實習,但也沒有留下來。
這一番對中國最自由和最有批判精神的媒體近距離的了解對我的打擊是毀滅性的。當我在自貢的中學教書并感到壓抑絕望的時候,我憧憬著自由而充滿活力的南國城市廣州。當我真的接觸了廣州媒體的時候,絕不妥協的性格使我連這樣的媒體也無法接受,于是我又到了私立廣州華美外國語學校教書。
再次回到講臺我吸取了在自貢教書的教訓,一開始還是比較克制,但我不是一個具有內心分裂能力的人。在課堂上講著講著,我就會自由發揮起來,我這樣異端的思想言論是注定要引起轟動的。很快,學生家長打電話到學校領導那里去告狀。我的第一次教書生涯將近3年時間,而這次只有21天。
這個時候我還能到哪里去呢?我終于謀求到一個可以接受的媒體工作,就是在廣州日報社大洋網足球頻道做網絡編輯工作。這樣混日子混了兩年。
后來,經過朋友的介紹,我到了位于北京昌平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下屬的《中國經濟時報》理論版做實習編輯。一方面我對經濟不是很感興趣,另一方面我約的稿件都很難發得出去,這個編輯還是做得很郁悶很憋氣。這個時候我在網絡上認識的一位朋友介紹我到杭外去教書,是教語文。杭外讓我記憶深刻而充滿遺憾,我喜歡那里的教師群體,我喜歡那里天賦不錯而且求知欲很強的學生,我喜歡這個學校寬松的氛圍。但是由于我在指導文學社辦閱讀刊物的過程中讓學生在刊物上介紹了李慎之、朱學勤、奧威爾、王實味和林昭等人物,于是又有人到學校領導那里去告狀,這次我又沒能在這個學校呆下來,失去了這么好的一個實現教育理想的環境,我的內心充滿遺憾。
中學教育:我心中永遠的情結
2005年下學期,通過朋友的推薦,我受聘到都江堰光亞學校任IB語文教師,IB是一個來自英國的大學預科課程。在之前,我根本不知IB為何物?在拿到它的教學大綱之后,我感到耳目一新,IB母語課程沒有統一編定的教材,卻提供了一份龐大的書目供我根據自己的愛好特長以及學生的具體狀況來進行選擇;它的教學方式非常靈活,強調啟發學生的思維、發揮學生的創造性以及培養學生的研究能力;它的考試方式非常獨特,讓學生寫論文,寫文學評論,還進行口頭考試。
我做一個工作從未超過3年,本來這次可能打破這一個人紀錄。但因為“5·12”地震的發生,因為我第一個跑到操場,因為我發在“閑閑書話”里的那篇《那一刻地動山搖》的文章,我又可能失去工作了。
人生充滿偶然,這種偶然性正是我所迷戀的,如果人生的路程都按部就班,是早就設定好的不可更改的程序,那么人生將因缺少意外而變得非常沒有意思。因為這次事件,我的教書生涯或者永遠地結束了,但我的學術生涯將重新開始。
(原文約一萬字,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