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理,他們把娃送進了一所沒有成績和排名的學校
拋開理論流派之爭和教育細節的差異,這些新教育實驗本質上有一個共性:試圖讓教育回歸生活,回歸人性
周四戶外課,由高年級孩子帶領低年級孩子,全校到附近田地插秧。第一次赤腳下水田的孩子很興奮
在大理外來移民圈,許多教育創新學校的名字在家長們的社交場中流傳:貓貓果兒,華德福,云朵,稚游,桃溪谷,蔬菜教育社區,銀蒼學堂,竹和田……在這里,人們幾乎能找到任何一種流派的新教育實驗。
無論是為了尋找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教育,還是單純為了蒼山洱海的藍天和空氣,來到大理的年輕家長們選擇跳出體制內教育,為孩子也為自己選擇另一種未來。他們在自己的伊甸園里重新定義教育。
這里有一個關于貓貓果兒和一個10歲男孩的故事。從一個男孩、一個家庭、一個學校、一個社區,亦可窺一斑而知全豹——拋開理論流派之爭和教育細節的差異,這些新教育實驗本質上有一個共性:試圖讓教育回歸生活,回歸人性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原標題為:《在大理,尋找教育的伊甸園》)
木蘭怎么也沒有想到,三年前的一次大理探親旅行,會讓整個家庭改變軌跡。最重要的變數來自她當時七歲的兒子小可樂——這個剛在南京某公立小學讀完一年級的男孩,在去過妹妹讀的幼兒園后,做了他人生里第一個重大決定:他不回南京了,他想留在大理,上一所叫貓貓果兒的學校。
貓貓果兒看起來不太像一所學校。站在小學門外,放眼望去看不到教學樓,入眼是緩坡草坪、籃球場、沙坑和樹林,玩耍的野孩子們可能出沒在任何角落,挖沙搭木頭玩吊床,嘗試以各種方式從坡上滑下。直到走進最深處,才會看到幾間落地玻璃窗的屋子,掩映在一排高樹后,從低到高,一到四年級的教室、教師辦公室、圖書室,沿緩坡錯落而立。
大理天藍風大,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打下來時,貓貓果兒的教室里會有光影交錯。小可樂來到貓貓果兒的時候正趕上六一,全校面粉大戰打得歡騰,老師、家長、孩子一齊上躥下跳,老老少少把過期面粉扔得滿臉花,到處是尖叫和大笑。
在媽媽的回憶里,小可樂當時就“驚呆了”。當年的木蘭是南京某大學的體育教師、國家級專業武術運動員,由于這層工作單位的關系,小可樂在南京讀的幼兒園和小學自然也不差;但這三年幼兒園加一年公立小學,從沒給過小可樂這樣的認識:學校還可以是這樣的。
二年級在上體育課,兩個女生不想參與,被允許在附近做自己的事情
認識中學校應有的整齊劃一都消失了。每班的教室布置、桌椅擺放都是經全班共同討論后決定的,可以用自己舒服的姿勢上課,每周一天戶外活動,沒有重復抄寫的作業,沒有成堆的試卷,不再用考試成績排名論優劣。小可樂的右手中指指節曾有一個被筆磨出的繭,那是公立小學一年級的印記——他睜大眼睛語氣驚訝地說:“你知道嗎,一年級我最晚做作業做到了晚上10點多11點!”
七歲的小可樂并不明白,自己偶然撞見的是一塊民間教育創新實驗田。在教育界,類似貓貓果兒的學校被稱為“創新小微學校”,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7年底,國內這類完全土生土長、從實踐出發探索教育本質、針對學齡段在7到18歲的民間全日制學校約有27所,規模大多在200人以下,零散分布在北京、成都、大理、廣東等地。在21世紀教育研究院出品的《中國創新小微學校調查報告》里,它們被描述為“不以‘應試’為主要教育目的,尊重每個孩子的不同并鼓勵個性化發展,旨在培養孩子健全人格、健康身心、面向未來和終身學習的能力,并結合學校的教育理念和育人目標探索實踐多元、創新的教育方法的全日制學校”。
坐姿板直的好學生
小可樂是在媽媽臨走前準備訂機票時說出這個想法的。在此之前,短短一周的試讀時間,他迅速和貓貓果兒的孩子、老師打成一片,盡管初來乍到的小可樂明顯感到了自己和其他同學的不一樣。
他的第一感覺是“他們很奇怪”:每個班人很少,十來個孩子,一主一副兩名老師,教室寬松到可以打滾;同學的年齡普遍比他小八個月到一歲,但所有人都很放松,有孩子上課時蹲在椅子上,說到激動時恨不得爬桌子站上去。只有他坐得板正,“一直流著冷汗”,雙臂疊好放在胸前的課桌上,想說話時90度角豎起手臂,眼神巴巴地等著老師叫自己。
模仿自己從公立學校一年級習得的規矩時,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第一次讀一年級的樣子——渾身緊著勁兒,表情瞬間嚴肅。“直到老師來了,我才發現,跟公立小學完全不一樣。”
三年級課堂上,同學們正在分享假期作業,把作業記錄在iPad上也是作業的一部分
最直觀的感受是日程安排的不同:早上8點40到校,首先是晨練玩耍的時間,分成跑步、籃球、體育游戲、隨便玩小組,每天輪換;9點敲鐘進教室后,孩子們上的是“綜合課”;午餐由三年級的孩子為全校盛飯,飯后有約一到兩小時的安靜時間,可以自由選擇讀書或者午睡;下午是音樂、體育、美術課,課后有點心吃;最后是一天一度的班會。作業不比從前少,每天要寫閱讀筆記,但項目變得好玩,形式是用iPad發在班級社區里,比如烹飪展示、用創意的方式記錄假期里印象深刻的事情,有人甚至會錄制游戲視頻;一年一度的貓貓果兒考試,更是一次社會實踐闖關大游戲。
語文、數學從課表中消失不見了。課程內容不再是翻開教材按章節學習課文,變成了主題探究的生成式課堂。每個學期,每個班的課程主題幾乎都不可預見和重復,它有時只由孩子一個好奇的發問引起,比如,墓碑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這是上一學年某個孩子提出的問題,最后,經過各年級老師的交流,姓氏文化的主題課程呼之即出。每周四是全校戶外課的時間,那次,老師們組織了一次墓地之行:高低年級混齡分組,兩人一組,由高年級同學記錄文字、低年級統計姓氏出現的次數,針對不同年級作教學重點的調整,低年級以識字、算數為主,高年級則引入當地氏族文化與歷史、文言文詞義的學習,最后匯總出分析報告。
和南京的“老朋友們”說貓貓果兒的生活時,小可樂提到周四的戶外課——墓園調查、收割稻子、插秧、徒步蒼山等等不一而足,每每都會讓那些孩子發出羨慕的亂叫。小可樂一開始也覺得新鮮,習慣后就不再大驚小怪——所有在貓貓果兒長大的孩子,似乎都覺得外出是理所應當的常規。
同樣被養成常規的,還有表達感受與情緒的習慣。每天下午放學前,班會是必須要開的,討論的事項卻不是分配任務、通知命令或似是而非的主題討論,而是兩個常規問題:今天誰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情,覺得有必要在班會上分享?今天誰發現了同學的閃光點,想在班會上表揚?
打量
小可樂不習慣表達自己的感受,無論在家還是在公立學校。有時在學校,妹妹會熱情地朝哥哥撲過來,但媽媽記得,哥哥滿臉寫著尷尬,盡管兩人在家里親密無間彼此打鬧:“他會不好意思,臉上裝著很嚴肅地有點想推開妹妹、保持距離,或者裝作不太認識。”
每天班會的分享環節,小可樂起先不太發言。準確地說,他在觀察和打量這個新環境里的安全范圍:其他孩子都會說些什么,老師和聽的人會怎么反應?說什么是被允許的,什么不行?
“當時他內外是不統一的。”木蘭分析兒子之前的狀態。“內外不統一”這樣的表述方式,很大程度上是受貓貓果兒創始人陳鋼的影響。在熟諳人類學與心理學的陳鋼的認識里,“真實”是人得以自處和與他人相處的核心——比如貓貓果兒幼兒園強調“時間、空間、物權”三大規則,鼓勵孩子表達真實的自我需求和感受。
貓貓果兒社區小學部春假后第一天的課程是布置課堂,圖為二年級主班鄒老師和學生們在一起商討如何布置
木蘭意識到,小可樂在這方面和在貓貓果兒長大的孩子確實不同。在貓貓果兒,我也目睹過一次孩子們解決沖突的嘗試:課間玩耍時,二年級的孩子發現自己在樹下搭的木頭帳篷被一年級的男孩破壞了,在大家紛紛對一年級男孩表示不滿時,領頭的二年級女孩突然站直了大聲說:“你們不要再這樣說一年級的了!這些話他們聽了什么感受,你們想過嗎!我想和他們好好聊,好好聊才能聊出事實??!”
緊接著,女孩走到一年級男孩面前,蹲到與他們平視的高度,半溫和半嚴肅地問:“你們為什么要拆我們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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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周凡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