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忠者的最后大地 文天祥和他的北上之路
當用聚光燈放大文天祥人生中最后的四年,哪怕已是七百多年前的往事,我們仍舊能看到這位有血有肉的孤忠者如何在生命終點成仁取義。
責任編輯:楊嘉敏
廣東文化標本觀察之三
本報地理版曾于2017年6月15日刊登《豪華蕩盡,只有青山如洛》一文,全景群像式地描述了南宋王朝最后四年的流亡之路以及崖山海戰,今日此文則聚焦宋末三杰中最為人熟知的文天祥,他沒有在崖山海戰中殉國,而是走上一條更為沉重的北上之路。
當用聚光燈放大文天祥人生中最后的四年,哪怕已是七百多年前的往事,我們仍舊能看到這位有血有肉的孤忠者,如何獲得對手的尊敬和庇護,如何為同僚讒言所害,如何在絕望中只求一死,如何在生命終點成仁取義。
本文作者通過文天祥詩文及其它相關記載,重走文天祥自汕尾到大都的部分路線,力圖再現他的心路歷程。同時,在田野考察的基礎上,描繪出這條古代南北溝通要道的歷史變遷。
珠江入??谔幍牧尕暄?,七百多年前,文天祥親眼目睹崖山海戰后,坐船經此上溯至廣州。
(本文首發于2018年9月20日《南方周末》)
這是文天祥一生中代價最昂貴的一頓飯。
中午,文天祥下令疲憊的隊伍在一座小山坡上停下來。他坐在一張鋪有虎皮的交椅上,才吃了幾口,元軍突然從天而降。他甚至來不及組織有效的抵抗,就與大批部下一起作了俘虜。
因為活捉了南宋丞相,那位元軍將領也得以在歷史上留下名字:千戶王惟義。大概相當于今天的師長或團長。
為了紀念這頓不同尋常的午飯,后人在文天祥被俘的地方修建了一座亭子,取名方飯亭。至今,方飯亭還矗立于廣東省海豐縣一所中學校園內。亭子前,一塊長條形的石碑上刻畫著四個遒勁的大字:一飯千秋。
被俘后,文天祥立即啟動緊急預案:自從起兵勤王與元軍周旋以來,他身上就備有一種稱為腦子的毒藥。所謂腦子,是宋人對龍腦香的俗稱。龍腦香,則是一種高大喬木的樹脂的提取物,又稱冰片。
盡管文天祥火速吞服了二兩腦子,卻沒能如愿自殺,只是接連拉了十來天肚子。對此,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有解釋。他指出,服腦子自殺,得用熱酒吞服。戰場上的文天祥,根本沒法找到熱酒,只好胡亂捧了幾口水田里的污水。
這不是文天祥第一次作元軍的俘虜。兩年前,他以特使身份前往元軍大營談判,卻被元軍當作俘虜押往大都(今北京)。途中,于鎮江僥幸逃脫。
既然自殺未果,文天祥決定活下去,慢慢尋找逃跑的機會。
然而,上天沒有給他第二次機會。隨著他離南中國海的濤聲越來越近,他將悲哀地看到,他矢志效忠的大宋王朝如何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而他,他要從中國大陸盡頭北上,行程五千多里,抵達燕山腳下的大都。他將在百感交集中,最后一次行走于這片遼闊大地,像是為了與他熱愛過的山河作一次漫長而悲愴的訣別。
絕望的人親眼看著國家滅亡
親臨崖山之前,我曾多次想象,那片庇護過二十萬南宋軍民和幾千條船只的水面,應該驚濤拍岸,橫無際涯。然而,當我登高遠眺,才發現想象與現實相去甚遠:目力所及的遠方,是一條幾百米寬的大河,河面平緩,靜水深流,幾十條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忙碌。至于大海,它還在山那邊的遠方。
800年的時光太過久遠,不僅意味著將近40代人的新陳代謝,也意味著山河面貌的強烈改變。比如我看到的這片水面,在文天祥時代,他的確能在高處望見江海相接的蔚藍色大海。
那時候,珠江八大入??谥坏奶督?,就在崖山附近匯入南海。入海前,豐沛的江水形成了一汪湖泊,稱為銀洲湖。銀洲湖外,崖山和湯瓶咀山東西相峙,峭立于江尾海頭,如同半掩半開的門,因而,人們將它稱為崖門——那時候,寫作厓山、厓門;后來,改為崖山、崖門。
文天祥出生于1236年。他出生前兩年,崛起于北方草原的蒙古聯合南宋,共同滅掉金國。在蒙古強大而金、宋弱小的情況下,三國鼎立或許還能對蒙古有所制衡;金國既滅,虛弱的南宋不得不獨自面對虎視眈眈的蒙古。隨著忽必烈滅大理,南宋從此陷入了蒙古的南北夾擊中,國勢愈發艱危。
1274年,也就是文天祥39歲那年,宋度宗去世,已于三年前建立元朝的忽必烈乘南宋國喪之機出兵,一路勢如破竹。一年多以后,元軍兵臨南宋首都臨安(今杭州)。在太皇太后謝道清主持下,后來被元朝封為瀛國公的小皇帝宋恭宗投降。兩個月后,另一個小皇帝宋端宗在福州即位。過了兩年,疲于奔命的宋端宗病死于廣東湛江硇洲島。隨即,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小皇帝趙昺繼位。這時候,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南宋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二十萬不甘亡國的南宋軍民在陸秀夫和張世杰的率領下輾轉來到崖山。與硇洲島不同,崖山更具地理上的優勢。這一點,明代《崖山志》說:“崖山在大海中,兩山對峙,勢頻寬廣,中有一港,其口如門,可藏舟,殆天險也,可扼以自固。”
在崖山,南宋軍民伐木建屋,并為小皇帝和楊太后修建了一座名為慈元殿的行宮。一時間,小小的崖山一帶,三千余座房屋連綿起伏,形成集市,史家把這時的宋朝稱為行朝——相當于慘淡經營的流亡政府。
但是,志在消滅南宋的元軍不會聽任行朝繼續存在。
文天祥被俘后,元軍主將張弘范下令把他押送到自己駐扎的潮陽。其時,張弘范正在為進攻崖山作最后準備。當張弘范從潮陽趕往崖山時,特意把文天祥也帶上了。
文天祥既是南宋丞相,又是狀元出身;既是南朝最具人望的知名人士,也是抵抗運動的主要領袖。如果能讓文天祥投降并說服張世杰等人也放棄抵抗,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船隊還航行于海上時,張弘范令手下逼文天祥寫信勸降。文天祥的回答卻是一首詩,那就是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過零丁洋》。
零丁洋地處珠江口外,包括從深圳到珠海的廣闊海域,因內、外零丁兩島遙遙相對而得名。行駛在G94珠三角環線高速上時,不遠處風平浪靜的水面,就是心儀已久的零丁洋。那一刻,很自然地,我想起了文天祥,想起了他的敵人張弘范,他在讀到文天祥那首詩時,也深為感動,連聲說:好人,好詩。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感動歸感動,張弘范卻不可能因感動而對文天祥網開一面。恰恰相反,他要從精神上摧毀文天祥,以便文天祥為元朝所用。
1279年農歷二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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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