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傳奇 | 冰心與吳文藻 愛與學術的信仰
生活中木訥愚鈍、凝神于事業的吳文藻,冰心愛了一生。她骨子里看不慣那些風流情種。
責任編輯:楊子
社會學家、民族學家吳文藻與作家、兒童文學家、翻譯家冰心夫婦合影
社會學家、民族學家吳文藻與作家、兒童文學家、翻譯家冰心夫婦合影 圖 / 冰心文學館提供
生活中木訥愚鈍、凝神于事業的吳文藻,冰心愛了一生。她骨子里看不慣那些風流情種。
“冰心代表了一種普世精神,母愛、兒童,是更永恒的。時代感不鮮明。而吳文藻是有時代精神的。他關心中國應該是個什么樣的中國,民族關系是否和諧,在世界上應該和其他國家是什么樣的關系。”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9月上旬,在福建長樂冰心文學館門口的墻上,我見到了這段耳熟能詳的作家語錄。
留在世人眼中的冰心形象,是一位梳著發髻、面容嫻靜的溫婉女子。即便晚年,一頭銀發,眼窩深陷,也帶著淡淡的微笑,似乎正是對她這些人生信條的注釋。
被尊為“世紀老人”、文壇前輩的冰心,曾經罕見地作為國家外交形象的“代言人”,一生出訪海外幾十次。不過,在風行全國的《繁星》《春水》《寄小讀者》之后,她很少再有同等影響力的作品問世。直到晚年,憑小說《空巢》獲獎,為她贏得了新的聲譽,但遠不能和早年相提并論。冰心的丈夫、社會學泰斗吳文藻,則是后半生境遇陡轉,令人慨嘆。
愛與同情,真的可以穿越一切波瀾與坎坷,支撐長達一個世紀的人生?
2004年冬,冰心去世5年后,子女們決定將母親遺物全部捐獻給冰心文學館,這些厚重的書籍文獻、資料、書信,包括冰心用過的家具、日用品,裝滿了五個10噸集裝箱。時任冰心文學館館長、冰心研究會會長、資深學者王炳根受邀前去接收和整理這些物品。
一堆巴掌大小的深棕色塑料封皮本,和各種資料、書本捆扎在一起,躺在不常打開的儲藏室內,差點就從眼皮底下漏過。
王炳根心頭一動,顧不上拍掉上頭的灰塵,迅速翻起來。那些淡藍色、草草書寫的鋼筆蠅頭小字,他認識,是冰心的字。“冰心外出時是記日記的,為的是便于回來之后的寫作。”和冰心日記綁在一起的,還有二十多本吳文藻的日記,篇數密集、信息量大,他們的孩子都從未見過和翻閱過。王炳根形容那一刻,“如同在莫高窟看到藏經洞一樣”。
“冰心像太強的陽光,吳先生的光輝被遮住了。很多人,包括他的學生對他都不太清楚。這些日記,在我心里,就是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史。”王炳根說。
他逐字逐句把日記錄入電腦,一個個城市、一座座房子去走訪冰心夫婦生命里踏足的每一寸土地。一個較以往更復雜的冰心的形象日益清晰,此前未被發掘和剖析過的吳文藻的面貌也浮出塵土。2017年秋,王炳根耗費6年寫成的吳文藻、冰心合傳《玫瑰的盛開與凋謝》 (以下簡稱《玫瑰》)簡體版在福建問世。
冰心文學館創始人、《玫瑰的盛開與凋謝》作者王炳根
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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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的某個周一,長樂的太陽有些刺人。從福州市坐了將近1小時的汽車,我們抵達了坐落在這個小城的冰心文學館。從綠樹和湖畔穿過,灰瓦白墻、挑檐立柱的數排建筑次第舒展,本色的花崗巖,多彩的水磨石,引入庭院深處。1995年起建、1997年落成的建筑里外,而今看起來依然光亮如新。
“25年前,你對冰心的研究才剛剛開始,怎么就動了(造文學館)這樣的念頭?冰心身上到底是怎樣的東西打動了你?”我問王炳根。
“對,很多人都不理解。我對冰心的興趣和研究,和成立文學館是同時的。我也沒料到自己打開了一座寶庫。”
他解釋過,五四之后,中國的文學大多描寫壓迫與斗爭,唯有冰心主張改良與調和。“我就是想把那個愛的元素保存下來,讓后人走近她,了解她,溫暖心靈。”
“養尊、處優”,是許多人對冰心一生境況的解讀。甚至,“過得太順”,也成了她文字清雅、宣揚愛與溫暖的備注。
1900年10月5日,本名謝婉瑩的冰心出生于福州烏山腳下的隆普營。她是家族里第一個讀書的女子,父母對她寵愛有加。
埃德加·斯諾的夫人海倫,在燕南園第一次見到成年后的冰心,驚嘆對方“性情溫柔、厚道和沉靜,講話悅耳,很有教養,英語講得很好,使人想起顧愷之所畫的仕女”——“中國古典詩人所夢想的理想的婦女”。
腹有詩書氣自華,與冰心童年的家教有關。11歲以前,她已讀完晚清至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文學翻譯系列“說部叢書”。但她認為,自己在母親面前有時反倒像個遺少,“從小說、彈詞,到雜志、報紙,她都愛看。針線匣里,總是有書的。有許多新名詞,如‘普羅文學’之類,我們還是先從她口中聽到的,我們成了落伍者,我常默然自慚!”
在海軍任職的父親謝葆璋和婉瑩的舅舅楊子敬,一有機會便教給她詩詞歌賦和做人道理。溫柔嫻靜之外,婉瑩性格的另一面,海倫·斯諾自然無緣得見?;蛘哒f,這一面已隨著歲月荏苒,悄然隱藏,難得顯露。
1904年1月,煙臺水師學堂正式開學。謝葆璋以練營管帶的身份兼任學堂監督(校長)。小婉瑩隨同父親前往煙臺。
她的小名便很另類:父母叫她“阿哥”,弟弟們稱呼她“哥哥”。父親的下屬常常帶著這位“小哥”游走在炮臺、碼頭、火藥庫和龍王廟間。修理槍炮的工人,看守火藥庫的殘廢兵士,魯籍的水手、軍官、農夫和漁人身上的悲壯與新奇,為她少年的故事寶庫儲備了豐沛的來源。
冰心的小女兒吳青認為,外公的現代文明思想對母親來說非常重要,否則有幾件事她是繞不過去的:一是裹小腳。當時,冰心的伯叔父們都覺得她該裹腳了,不裹腳哪像女孩子?謝葆璋說:“不能裹,她怕疼。我是把她當兒子來養的。”此外,讀書與婚姻,都完全由她自主。
冰心與父親
在女性深受禁錮的20世紀初,這確乎是冰心的幸運。
在貝滿中學、燕京大學和美國的威爾斯利女子大學,謝婉瑩都受到了基督教義的濡染。“雖然不一定能說冰心是基督徒,但她接受過洗禮,對圣經熟悉。后來文學的語言也受到影響,濃縮精煉,能用很短的文字把事理說透。但這是一份很個人化的信仰,不事宣揚,放在心里。她也幾乎不去教堂。”王炳根說。
青年冰心
宗教觀念、泰戈爾的思想、民族文化中傳統的道德,共同塑造了冰心。面對“破壞與建設時代”,她的主張始終是溫和、改良的。
窮盡對社會的理解、對宇宙萬物的思考后,冰心得出結論:在一切虛無、相對的變化中,唯有愛是永恒和實在。
她寫過一篇名為《超人》的小說。年輕人何彬原本厭世,“凡帶一點生氣的東西,他都不愛;屋里連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冷陰陰的如同山洞一般。”世界在何彬眼中虛空,人生也毫無意思。然而因了一個叫祿兒的孩子在病中的呻吟,還有護理他的白衣女子,他念及母親,忽然悟到:
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
留學時,身體不適的冰心在青山療養院蟄居半年。那段日子又冷又閑,但她從友人的饋贈慰問里感受到“顯然不是敷衍”的關懷。出山之后,她決定用一生來實踐“將愛施于人”的承諾,于是逐漸從自己小我生活的和諧,推論到凡世間人都必須、都能夠互相愛。這也正是“愛與同情”那段內心獨白的由來。
冰心體
◇◆◇
冰心文學館的一樓大廳,潔白雕塑后面是一幅看起來有些模糊的彩圖,碧藍的海水延伸到近處,類似燈塔的建筑立在礁石后。10歲上下的謝婉瑩,曾經向父親表達過“當一名燈塔守(護者)”的志愿:“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父親有些驚詫,但并未一下打消女兒的念頭,只是安慰她:“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塔)守,人生寬廣得很!”
幾年后,初入北平協和校園的冰心,曾經立下當醫生的志愿,但很快,一份愛好改變了她的志愿。這改變,果然成為另一種對他人的照亮。
1919年,謝婉瑩發表了她的處女作——小說《兩個家庭》,署名“冰心女士”,由此展開她綿延80年的寫作生涯。
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
臥在宇宙的搖籃里。
——《繁星 十四》
《繁星》甫一發表,就被她的老師周作人搬上課堂作為范本。課堂外,普通讀者中也掀起了寫小詩的風潮。同時代的讀者燕志儁說,“心里會意的時候,就在算術書的空白上自己作一首(小詩),教員叫起來問功課,往往弄得怔怔的半晌無言。”
“那時候她的作品之暢銷,就像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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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邵小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