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宿命狷狂
周濤身上聚集著天之驕子的自得與時代籠罩在頭上、害怕“喪失既得”的恐懼;他迷戀文學,20年前,以散文集首獲魯迅文學獎,他卻沒去領獎
如果把《西行記》與周濤幾年前出版的自傳體口述實錄《一個人和新疆》結合起來,便更能領會到這種“自我暴露”的程度。在后者當中,他口無遮攔,將父親、家人的可笑可哀,自己的難堪、丑陋、人性暗面,一一剝開來
責任編輯:楊子
周濤身上聚集著天之驕子的自得與時代籠罩在頭上、害怕“喪失既得”的恐懼;他迷戀文學,20年前,以散文集首獲魯迅文學獎,他卻沒去領獎
如果把《西行記》與周濤幾年前出版的自傳體口述實錄《一個人和新疆》結合起來,便更能領會到這種“自我暴露”的程度。在后者當中,他口無遮攔,將父親、家人的可笑可哀,自己的難堪、丑陋、人性暗面,一一剝開來
周濤 圖 / 劉新
無論是在口述體自傳《一個人和新疆》中,還是在長篇小說《西行記》里,周濤都把自己當成標本放在那段歷史里。他無所顧忌的自我暴露,是軍隊生活的背景和狷狂天性使然,一如他恣肆的詩歌、散文,同時也呈現出了干部子弟這個特殊群體在歷史長河里的真實生態。
混沌初開
10月初的喀什,緊挨著艾提尕爾的千年老街烏斯塘博依路,賣熱瓦普、手鼓的樂器店鋪、地毯店一字排開,制銅壺的匠人叮叮當當敲打著,圍著黑爐子醞釀的缸子(羊)肉,滋滋地冒著熱氣,香味兒傳開老遠。蜂擁而至的游客定然不會放過這些老古董,要么舉起手機拍照,要么要上兩缸缸子肉,品個新鮮熱乎。
46年前的新疆大學生周濤,斷斷想不到,自己以為是“煉獄”一般的地方,如今成了內陸旅游者神往和獵奇之所。
“當時聽說分配到這兒,腿都軟了。完了,崩潰了。”
在下放前的26年,他雖然也經受過在伊犁農場挨餓背糧的“洗禮”,但始終以干部子弟自居,人生絕對是要往上走的。
這座土黃色的小城,用它的孤絕和寡然徹底埋葬了他的藍圖。
擁擠的維族人居住區,全是用土坯和木材筑成……屋似蜂房,路如蛛網,土木建筑,一片渾黃。你明明走進,卻很少人影,聽不到人聲,臨街的門都緊閉著,仿佛獨自走進了一座空曠沉寂的山林。
每天都是這樣,姬書藤從這兒騎個自行車去地委上班,出了城墻下的大門,從大澇壩一側狹窄的土路上騎過去,穿過阿不都克里木街巷旁的道路,再穿過烏斯唐布依街叮當作響的街道,來到大街水泥鋪就的寬敞路面,輕車直下,就到了他上班的地委大院。
——《西行記》
2018年春,72歲的周濤終于在自家閣樓上完成了自傳體小說《西行記》。他原本起名《混沌初開》,意味著“文革”時期年輕人看不到前路的迷茫。在《當代》發表之前的某天,他忽地意識到,自己和同伴下放到偏遠之地,正是一路向西之徑:而“西方是日落的地方,雪的囤積地,向西去的路是暮云低垂如挽幛的路,人的心始終蜷縮在胸膛里,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踏在一個什么虛空上?;蛟S,一不小心就會從地球的邊緣掉下去”。
他在書中寫了屈銘那樣一個前有理想、后帶城府的“革命文人”生涯,寫出了一個“完美的政治泥鰍”成志敏,以及司馬義·艾合買提江那樣得體的維族干部,描摹出邊地喀什的權力派系淵源與叢林法則。
而書中的主角姬書藤,長著一副帥皮囊,腹有詩書、心高氣傲、內心隨俗、外強中干,政治上不具備與外界抗衡的能力,眼力與生活又處處倚仗妻子,很難不讓對作者略有了解的讀者生出一句:
這就是周濤自己吧?
文學評論家、《解放軍文藝》主編殷實初次看到書稿,感到震撼,太直接了!
“1980年代有很多傷痕文學暴露時代的問題,大多數是一種受害者的控訴,寫一個人物或者事件的時候,似乎隱藏著不滿和輕微的抗議,帶著很隱晦的批判,但它不清楚,并沒有針對具體的政治生活、政治任務,或者政治信念的描述。寫到所謂的反面人物的時候,不往他的內心深處走,只是簡單地符號化。”
殷實指出,在《西行記》里,青少年時代到延安讀魯藝,受過紅色教育的屈銘,在“文革”期間變成了投機者和程墻背后的謀士,寄望于另一場“革命”的成功和新的利益分配——這正是姬書藤逐漸擺脫屈銘影響的主要原因。
周濤還寫到了農民出身的“造反派”程墻內心的想法,他對上層政治走勢的判斷,以及——他壯烈的、忠于內心信仰的自殺方式。
姬書藤不喜歡程墻,但當程墻成了囚犯,他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程墻近乎于勇的跳崖自盡,更是讓他驚心。“他見不得別人落難,就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飛揚跋扈……熱愛自由,崇尚平等,姬書藤也是逐漸看到了自己天性中的另一面。一個人或一些人欺負、凌辱另一個人或一些人,并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這是那種非??植赖男袨?;這種事一旦開了頭,迫害、虐待、殺戮和毀滅就會隨之而來。”
在喀什的8年里,屈銘和程墻在為人處世上塑造了姬書藤,最終被他超越,然而姬書藤并未因此逃脫更為可怕的精神恐怖與心靈磨難。
因為在閑聊中講了對領導的內心看法被人舉報,姬書藤開始寫檢查,人立刻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他在檢查里寫,自己一定要“脫胎換骨”云云,不想竟真的如蛇一樣蛻起皮來。
“不疼,一點都不疼,你就放心揭它,沒事!”
(妻子)莊延揭下來一塊,放在旁邊讓他看。又揭下來一大塊,“哎喲,好大的一塊!”他偏過臉去一看,有半張小報那么大一塊,白紙一張,質地堅韌,便說“別扔了,還不如在上面直接寫檢查呢。人皮檢查,比稿紙上的更深刻!”
——《西行記》
為了迎接歷史的畸變,人甚至可以自我非人化,迎合著自然力一樣的暴行。殷實因而認為,盡管寫作技法、人物塑造上有缺陷,但毫不掩飾地暴露心跡和展現干部子弟的沉浮軌跡與思想,使《西行記》具有了“人性科學調查報告”的價值。“對于像周濤這樣的準‘官二代’,精神自傳和文獻價值是第一步,自省,則屬于進一步的要求。”
如果把《西行記》與周濤幾年前出版的自傳體口述實錄《一個人和新疆》結合起來,便更能領會到這種“自我暴露”的程度。在后者當中,他口無遮攔,將父親、家人的可笑可哀,自己的難堪、丑陋、人性暗面,一一剝開來。
這樣的個體,與中國傳統中的君子儒士無疑拉開很遠。似乎,那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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