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 與宿命為敵 | 封面人物

黑澤明出生于武士家庭,父親對待事物的態度極為嚴苛。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梳武士發髻,常常背對壁龕端坐,左手舉刀,右手向刀身輕輕地拍滑石粉

責任編輯:楊靜茹

黑澤明出生于武士家庭,父親對待事物的態度極為嚴苛。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梳武士發髻,常常背對壁龕端坐,左手舉刀,右手向刀身輕輕地拍滑石粉

黑澤明(1910年3月23日-1998年9月6日)

 

影子

2018年9月,電影圈有兩條新聞備受關注:6日,日本導演黑澤明逝世20周年;30日,張藝謀新電影《影》上映。拋開時間上的巧合,從《影》的影像中不難看出,這恐怕是張藝謀對黑澤明的又一次致敬。

看過黑澤明《影子武士》(1980年)的人,自然會把兩個影片放在一起比較:同樣以替身為主題的故事,黑澤明通過描述武士精神和榮光的消逝暗示自己的創作困境,似與流行和時代漸行漸遠;張藝謀則希望展現權力斗爭的水墨色圖景中人性的復雜和變異,試圖完成一次影像美學的突破。

即使主題相異,張藝謀影片的色彩構圖、恢宏場面和服裝設計等構思均與黑澤明的電影風格相似,仿佛應了《影子武士》中那句經典臺詞:“一個人如果不在了,他的影子還會存在嗎?”

《影子武士》 1980

八年前,美國《時代》周刊曾推出20世紀亞洲最有影響力的人物,黑澤明被評為藝術界的代表之一。張藝謀撰寫了黑澤明的部分條目。他提到,自己第一次看到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1950年)時,“一下子被它迷住了。”

“黑澤明的電影風格是男性的和豪壯的,呈現陽剛雄渾之美。”影評人、日本電影研究者舒明說,“《紐約時報》的訃聞稱他為專制的完美主義者,具有畫家的構圖感、舞蹈家的律動節奏和人道主義者的溫和敏感性,令兩個世代十多位導演深受其影響。”

1990年,黑澤明在第62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上獲得終身成就獎,成為第一位獲此獎項的亞洲電影人。張藝謀坐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親眼目睹了全場起立鼓掌的一幕。

那天是黑澤明80歲生日,他的第29部電影《夢》將在兩個月后上映。頭發花白、以大框褐色墨鏡為標志的老頭兒顫巍巍走上臺,雙手接過獎杯,一開口便說受之有愧,“我還不知道電影是什么。”臺下哄然大笑,他愈發嚴肅,“這是真的,我還沒有搞懂電影的精髓,還在學習,希望往后的創作生涯里,我能夠靠近和理解它。”

為他頒獎的導演斯皮爾伯格和喬治·盧卡斯也是黑澤明的粉絲,受其影響至深的導演還有拍過《出租車司機》的馬丁·斯科塞斯和以《教父》聞名世界的科波拉。

好萊塢電影大師們將黑澤明奉為“電影界的莎士比亞”“天皇”“巨匠”,這些附加的頭銜令黑澤明感到困擾。

私下里,他經常和身邊人說,“所謂的天才不過是像笨蛋一樣拼命努力的家伙,雖然其中有人生來就是天才,但不要抬高我,我只是沉迷于電影的‘笨蛋小六’[《電車狂》(1970年)的主角,一位癡迷電車,幻想自己是電車司機的低能兒]哦。”

“咚哐咚哐”,“小六”的電車每天都在疾馳。

“邂逅”命運

在自傳《蛤蟆的油》里,黑澤明回憶,在自己的電影生涯中,但凡命運攸關的重要時刻,總會有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從影之路本是場“意外”。1936年,在從報紙上看到P·C·L電影制片廠招考副導演廣告的前一秒,他從未想過闖入電影界。當時,26歲的他懷疑自己沒有獨到的眼光,剛放棄成為畫家的夢想,急于找份新工作。

山本嘉次郎導演是他的第一個伯樂。因為欣賞黑澤明對文學、繪畫、樂曲等藝術形式的鑒賞水平和獨特見解,他親自指導黑澤明寫劇本、學剪輯,教他處理拍攝現場的各種工作。

在山本拍攝的影片《馬》的故事中,有一幕是母馬到處找尋被主人賣掉的馬駒,黑澤明將母馬沖開馬廄、奔向牧場的表情和行動做了戲劇性的剪輯,但放映時絲毫看不出母馬念崽的心情。山本先生給了提示,“這里要的不是情節,而是哀愁之情思吧。”黑澤明頓悟,將母馬在月明之夜漫無目的奔跑的遠景鏡頭拼接進來。

對電影日漸著迷的黑澤明盼望早日擔任導演,在《馬》的外景拍攝期間,他每晚躲在賓館樓梯口狹窄的被褥間內,支起一張小桌,在沒有燈罩的電燈泡下,用鉛筆在白紙上涂涂寫寫,以每天至少兩三頁的速度,開啟了瘋狂創作劇本的階段。

從上世紀30年代末開始,日本的《電影評論》《新電影》等雜志上,常常發表黑澤明創作的電影文學劇本。在正式執導電影之前,他參與編寫、改編的劇本已有八九部被搬上銀幕。

等待契機的日子漫長也恰到好處。趕上早期P·C·L電影制片廠崇尚美國電影制作模式,學習美方提拔副導演的舉措,黑澤明蟄伏六年,終于拿下《姿三四郎》(1943年)的執導權。

影片中,被師傅訓斥的姿三四郎為了平息爭強好斗的怒氣,在冷水池泡了一夜。晨霧繚繞的早晨,曙光乍現,他無意間目睹水中蓮花朵朵綻放,悟出人生真諦。動人心魄的畫面與片中多幕激烈打斗的場面相映襯,留下了黑澤明電影中的第一組經典鏡頭。

《姿三四郎》 1943

《姿三四郎》成為黑澤明第一部取得商業成功的電影,并讓他躋身成熟導演的行列,逐漸嶄露頭角。

參與創作黑澤明電影劇本的植草圭之助是黑澤明小學時代的摯友。他回憶起這個時期的黑澤明時寫道:“他充滿智慧卻又十分純粹,敏捷俊秀,皮膚白皙,正值青春年華。除此之外,他的內心萌動出嶄新而又與眾不同的素質來。他具有作為電影導演叱咤風云、統帥全軍的能力,讓目睹他成長的同行刮目相看。”

“預備,開拍!”黑澤明不曾想到,自此他便是攝像機鏡頭后的統帥,而這只是他與電影牽絆一生的序曲。

武士情懷

回顧黑澤明一生的31部作品,武士是他持續偏愛和不斷詮釋的形象,他不僅擅長展現武士多面的個性,更深入探討了武士的傳統精神和命運走向的可能性。“武士”形象由此作為他電影風格和元素的顯著標簽,為他贏來無數聲譽。

武士身份和文化在日本存續近千年,黑澤明就是出生于武士家庭。小時候,父親梳武士發髻,常常背對壁龕端然正坐,左手舉刀,右手向刀身輕輕地拍滑石粉。父親對待事物的態度極為嚴苛,從不讓黑澤明在冬天穿襪子,連餐桌上魚頭擺放的方向亦要遵守武士的規矩。

日本明治維新之后,隨著大名的權力被剝奪,武士階層逐漸消亡,僅在柔道、劍道和商業中還殘存武士精神。黑澤明從小對劍道情有獨鐘,從五年級起每日去道場習武,以少年劍士自居。在家庭環境和個人興趣的指引下,“武士”的血脈悄然注入他的體內。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1945-1952 年,美軍占領下的日本,電影審查機制極為嚴苛,有民族主義傾向的劇本都被否決,表現武士忠勇或復仇的古裝片全部遭禁。隨著美國結束對日本的軍事占領,電影審查制度宣告終結,武士片隨即得到恢復。

“早在1952年拍攝《生之欲》時,黑澤明就想拍切腹武士一天的生活,希望細致入微地刻畫武士在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編劇橋本忍接下這個任務時,已經和黑澤明合作撰寫了《羅生門》和《生之欲》兩部影片的劇本。因無法確認戰國時期武士的飲食習慣,兩人不得不放棄。黑澤明不肯作罷,將主題設置成“百姓雇傭武士”,促成了《七武士》(1954年)故事的誕生。

與往常的創作不同,在同一個壁龕內坐下,黑澤明從書包里拿出的不是草稿紙,而是厚厚的筆記本,他開始用鉛筆畫圈,下方寫著勘兵衛——七武士的中心人物:從身高五尺四五寸開始,到中等身材,到草鞋的穿法、步態,以及和別人說話的樣子等,畫得纖毫入微。

忠義,勇敢,刀法絕代,莽撞中有大智慧……不出幾天,七武士的形象填滿了整個筆記本。

之后,黑澤明花了18個月的時間拍攝《七武士》,在這部200分鐘的影片中,他運用了多機位拍攝的技法。“影片高潮,山賊在大雨中襲擊村子,在這一場戲中,人數眾多,無法預測將會出現的打斗動作和場面,所以我用三臺攝影機同時拍攝。”他在之后的采訪中如此解釋。對展現武士形象的迫切需求促使了新技法的產生。

《七武士》 (1954)拍攝現場

《七武士》堪稱日本最經典的影片之一 ,電影講述七個武士為白米飯受雇于一個村落的農民,誓與山賊決斗,不惜慷慨赴死 ,卻多數倒在熱兵器火槍之下。英國《畫面與音響》將它評為電影誕生以來“最佳影片”第三名,直至今日,世界各大電影學院都把它收錄在教材中。

即便一次性塑造了七個個性、經歷迥異的武士形象,黑澤明仍未滿足。之后,他又拍攝了更多的武士電影,描畫上百張草圖和多機位拍攝的制作方法也被反復運用?!队眯陌簟罚?961年)《影子武士》(1980年)《亂》(1985年)等影片延續著黑澤明對“武士”的迷戀與癡狂。

細細數來,武士類影片占據了黑澤明電影數量的三分之一。他也逐漸從謳歌平生仗劍、快意恩仇的武士英雄情懷中抽離出來,轉向探求人生的宿命。

在這一類武士片中,黑澤明反思了武士階層和武士精神的意義:一生打過無數勝敗難計的戰役,在新時代到來之際,英雄亦難逃被拋棄、被淘汰的命數,他們的傳統和榮光終歸在時局中黯淡,宛若一曲時代的悲歌。

《泥醉天使》 1948

人非強者

《泥醉天使》(1948年)被譽為第一部黑澤明式的電影:身患肺結核的黑老大松永陷入人生困境,最終決心搭救為他治療的真田醫生,與刺殺者決斗,像武士一樣倒下。

創作劇本之初,黑澤明與植草圭之助對主人公松永的理解產生了分歧。他在自傳里自我剖析:在童年摯友眼里,我是天生的強者,是與悔恨、絕望、屈辱等無緣的人。其實不然,我不過是為了抵抗人的苦惱,戴上一副強者的面具,不愿示弱,不愿輸給他人,因而不懈努力,“本質上來說,我們都是弱者。”

在黑澤明看來,脆弱是每個人內心難以抹去的底色,松永無法克服這份惶恐,選擇悲壯地走向毀滅,這是影片結局的必然走向。

“人非強者”是黑澤明對人性的洞察,他的視角落在各種困境中的人:《生之欲》(1952年)里他拍市政廳將死的公務員,《電車狂》(1970年)里他拍住在貧民窟的低能兒和拾荒者,《野良犬》(1949年)里他拍丟了曲尺手槍的警探和有戰后創傷的退伍兵,《七武士》(1954年)里他拍逆來順受的農民和沒落的武士群體……他傾向于認為,在真實情境下認真生活的人才更有現實意義。普通人在現實世界中的處世態度和生存準則,是人類的永恒主題,也是生命存續的原動力。

這種關注植根于他的成長經歷。上世紀30年代,剛成年的黑澤明參加了政治活動,擔任街頭聯絡員、助理編輯。在閱讀《資本論》等書籍的過程中,他對日本社會感到模模糊糊的不滿和憎惡,“為了反抗它而參加了這具有反抗性的活動。”

忍饑抗寒和居無定所的日子過久了,黑澤明在水道橋附近的一間租處病倒,至此與組織斷了聯絡。他搬到哥哥黑澤丙午住的長排房內,與神樂坂的某條小巷里一群無固定職業的人一起生活。

這些人性格爽朗,說話幽默詼諧,但黑澤明還是很快看到人們生活的陰暗面。“一個老人強奸了自己的孫女;一個瘋瘋癲癲的女子每天晚上都嚷嚷著自殺,被大家嘲笑后,跳井而死;還有一位繼母虐待丈夫與前妻的孩子。”當黑澤明想救下這個被男士腰帶綁在柱子上的女孩時,被對方制止,“你快住手,不然我更受折磨。”對于這個姑娘來說,同情毫無意義,黑澤明陷入深思。

青年時期的隱蔽經歷似乎給了他某種指引。小人物的特性融在他別具一格的拍攝手法里,除了對人物表情和行動的特寫外,黑澤明也把鏡頭落在了人的腳步上?!兑傲既分?,酷暑當頭,演員三船敏郎飾演的警探在黑市上尋找丟失的手槍,混亂嘈雜的市場內,搖擺、急速、咧咧蹌蹌的腳步在鏡頭中閃現,足以窺見人們內心的彷徨、混亂和頹喪。影片的背景結合了日本戰后精神和物資空虛的社會現狀,以及貧富懸殊的社會矛盾,腳步背后是黑澤明冷峻而犀利的思考。

1960年,意大利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黑澤明(左)與三船敏郎

他無懼探尋人性的丑惡,背叛、懷疑等等人性的弱點在電影《羅生門》中得到最深刻的揭示。一樁殺人案,將人心靈深處奇異復雜的陰影放大,尖銳地剖析了人性最深奧的部分并公諸于眾——即便到了死的時候,人們也不會放棄虛飾和偽裝——而這正是人難以更改的本性。

日本哲學評論家梅原猛高度肯定了黑澤明的電影思想,“黑澤明是日本戰后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他比所有作家都富有愛心。他電影中的人物,比戰后任何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更像是生龍活虎的愛心行動的實踐者。但同時不能忘記,他也投下了虛無主義的濃厚陰影。人生是虛無的,人是脆弱的,所以應該彼此相愛。”

完美主義的“暴君”

黑澤明的腦大動脈不同于常人,有先天性彎曲,被醫生診斷為“真性癲癇癥”。在工作中,黑澤明時常會出現短時間茫然自失的情況,只要腦大動脈疲勞過度或過分激動,血液循環一間斷,即會出現癲癇癥狀。

這從來沒有影響黑澤明的工作狀態。27歲起便跟隨黑澤明做場記的野上照代常將他的日常點滴記錄在冊:“他一旦工作起來,便會露出滿臉殺氣,令人生畏。他習慣戴著一頂德國式的登山帽,活躍在每一個外景拍攝地,不斷發出呵斥聲。”因此,早在50年代初期,黑澤明就被劇組成員稱為威嚴的“天皇”。

黑澤明還是副導演時,就以脾氣火爆出名。山本老師總在開拍前提醒他,今天一定要克制情緒,不能隨便發脾氣。黑澤明一發火就滿臉通紅,鼻尖蒼白,劇組工作人員調侃他適合拍彩色片。黑澤明在自傳中也提到,自己脾氣火爆且頑固,到了60歲,這毛病也不見好,但冒完火就完事,不像宇宙衛星會留下輻射能,所以自以為還不算壞。

電視劇導演、編劇野長瀨三摩地曾是黑澤明的助理導演,他談到黑澤明易怒的性格,總結了幾點原因:演職員犯大錯,但黑澤明考慮到對演員發怒會影響拍攝氛圍,遂遷怒于助理導演;工作人員疏忽或松懈,或因此造成演員受傷,他也會對助理導演發火。但等到晚上回房,挨罵的人通常會看到桌上放著一瓶威士忌,那是黑澤明送來的“歉意”。

若說發火是為了讓大家在緊張的氣氛中更專注地工作,那么,黑澤明持之以恒追求完美的個性則體現在拍攝過程的每一個細節中。

在《七武士》的前期準備階段,為了貼近農民窮困的形象,黑澤明要求做舊三百多套定制服裝,先在河里浸泡,再曬干,或埋進土里再取出。衣服提前幾個月發放給群眾演員,黑澤明讓他們吃飯干活都穿在身上,弄上污垢就用浮石磨掉。有群眾演員稱,回到拍攝現場,絲毫察覺不到自己在拍戲。

他對道具也格外講究?!都t胡子》(1965年)里醫生與患者面對面喝茶談心,他會請人將茶泡好;《野良犬》(1949年)中查找犯人檔案的文件柜全部按照東京警視廳的尺寸翻做,布景的工作人員準備了成千上百張寫上字的白色卡片放進柜中,力求逼真;服裝設計師給《亂》(1985年)制作1400套衣服參考了100冊戰國武將的畫冊……

黑澤明自認抱有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強烈情感和人道主義精神,在拍攝由后者的小說《白癡》改編的電影時,他讓劇組成員通讀原著,自己帶頭讀了七遍,助理導演野村方太郎記得自己讀完兩遍后,還將小說揣在衣服里,隨時拿出來翻閱,“不敢怠慢”。

熟悉黑澤明的朋友都知道,除了睡覺,他很少摘下那副褐色墨鏡。1958年秋天,他向朋友、電影評論家增村抱怨,自己視力下降嚴重,即使不太遠的東西也已經看不清了。長期的剪輯和寫作、攝影棚的閃光燈都損害著黑澤明的眼睛,到拍攝《用心棒》(1961年)時,黑澤明再也離不開墨鏡。

黑澤家族的血液中流淌著情感過多、理性不足、敏感善良的血,纖細且愚蠢。他將之稱為“宿命”,“人有自己的宿命,與其說寓于人的環境或處境中,倒不如說寓于適應那種環境或處境的人的性格之中。”

完美、易怒結合超強責任感的性情誠然是黑澤明登上山頂的支點,但個性背面的陰影也曾為黑澤明的導演之路埋下禍根,讓他的登山之路異常崎嶇。

低谷

1953年,日本開始出現電視廣播。6年后,皇太子明仁親王的結婚典禮通過電視向全國直播,掀起第一次普及電視的熱潮,電影發展轉而進入低谷期,1963年電影觀眾滑落到5年前的半數以下,累計只有五億人次。

這一時期,黑澤明也因《紅胡子》(1965年)拍攝經費超支、期限過長陷入窘境。最后,妻子不惜賣戒指、古董,甚至土地,還清了影片欠下的債務。

1971年12月22日,61歲的黑澤明在東京松原家的浴室里用單面刀刃剃刀自殺,頸部留下5處傷口,左腕10處,右腕6處,共計21處刀傷。

一向有食夜宵習慣的黑澤明,唯獨在自殺前夜拒絕了女兒做奶酪吐司的提議,“我什么都不想吃”,黑澤明木呆呆地說,身形萎縮。黑澤和子在回憶這段經歷時,不禁覺得父親魁梧的身姿也顯現出軟弱的一面。

談及自殺原因,黑澤明緘默不言。兩年前的12月,20世紀??怂构疽詫а莺跐擅骰疾椴豢煽咕芰ψ鳛榻K止合同的理由,決定讓黑澤明離開《虎!虎!虎!》劇組。

這部劇開拍前,黑澤明從劇本構思開始,忙碌了三年之久,等到在京都太秦的東映電影棚開機,他的“完美主義”卻與大部分新劇組成員的工作習慣格格不入。拍攝過程中出現各類問題,致使進展遲緩。一天夜里,黑澤明發現拍攝現場大門緊鎖,便用鞋砸了窗戶玻璃,奇怪的行徑從劇組傳出,大家紛紛議論“黑澤明的精神問題”導致無法工作……好萊塢的制片模式在黑澤明專制獨斷的拍攝方式面前屢屢受阻,美方希望黑澤明放棄導演一職回東京治療。黑澤明沉默良久,轉身離開,臨走前,嘴里嘟囔了一句,“如果無論如何也要解雇我,我就切腹而死。”

導演權被剝奪后,記者蜂擁而至,有報紙標題用“發瘋”形容黑澤明,他躲到松原的家里,為后期處理相關調查問題忙得焦頭爛額。

之后他沉浸于自己首部彩色影片《電車狂》的拍攝中,將位于松原的宅邸作為抵押,籌集資金全部投入到這部傾注了起死回生愿望的電影里。1970年,影片在國內公映,上座率依舊不高,黑澤電影制片公司累積的資金赤字讓黑澤明感到“無力回天”。

錢盡情亦絕。一年后,“視電影如生命”的黑澤明在家中嘗試自殺。黑澤和子后期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做電影過程中的困難,做導演的人,是有能力克服的。但是父親的悲傷更多的來自于日本電影業的衰退。父親試圖讓它再次興盛,對此感覺到了責任。但同時也覺得自己力不能及,為此不斷地進行反省。是他的純真,和因純真而來的脆弱,讓他一點點崩潰了。”

此刻的他仿佛成為哥哥黑澤丙午的翻版。哥哥27歲自殺時,歐美影片已經完全有聲化,影院解說人不再被需要,哥哥被解雇,“失敗是意料之中的”。

身邊朋友擔心他因對創作絕望而一蹶不振;外界則揶揄他江郎才盡,即將退出歷史舞臺。但讓自己顯得悲壯,從不是黑澤明的行事作風,他的骨子里時不時冒出一種極端討厭事先框定的傾向,正如縱觀他一生的作品可見:涉獵豐富,題材廣闊,不按常理出牌。

電影評論家西村雄一郎曾在“自殺事件”后在阿托魯電影院的黑澤明電影放映日與黑澤明偶遇,兩人看完《七武士》后又去啤酒屋暢飲。黑澤明笑言,雖然有自我厭惡的情緒,但“我下定決心還是要拍電影啊,最近正在打高爾夫球鍛煉身體,因為拍電影就得要體力。”

隨后,黑澤明遠赴西伯利亞拍攝了俄國影片《德爾蘇·烏扎拉》(1975年),這部電影為他贏得了第4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影片。

走向巔峰

黑澤明有爬山的愛好,他的登山之道是埋頭走路。如果總是望向山頂,會因遲遲未到而意志消磨,當你盯著腳下,步履不停,前方總會為你準備令人熱淚盈眶的風景。“這簡直就是黑澤明的人生啊,”女兒黑澤和子在聽父親講述登山的魅力時,腦中閃現出這樣的語句,“無法放棄,雖苦猶甜。”

1950年拍攝的電影《羅生門》在三年內先后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奧斯卡榮譽獎(相當于今天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等眾多獎項。“黑澤明”這個名字,一瞬間被推到全世界面前。

仿佛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整個50年代,黑澤每隔一兩年就拿出一部制作精良的電影,在這一時期上映的《生之欲》和《七武士》分別在第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和第19屆威尼斯電影節上獲獎。

到了1958年,《暗堡里的三惡人》上映,日本全國的觀影人數達到了史無前例的 11 億 3000 萬人,由此揭開了日本電影業的全盛期。這部電影讓黑澤明獲得了當年柏林電影節最佳導演銀熊獎,也為后來喬治·盧卡斯的《星球大戰》提供了重要參考。

“天皇”“教父”“大師”等頭銜鋪天蓋地地掛在黑澤明的身上。當時,日本流傳著一種說法:“在黑澤明之前,西方世界對于日本的印象是富士山、藝妓、櫻花,從他之后,則是黑澤明、新力、本田。”

五六十年代,被譽為“黑澤家族”中核心編劇團隊的橋本忍和小國英雄曾與黑澤明合力創作了《羅生門》《生之欲》和《七武士》等作品,兩人因此聲名鵲起。

兩人在一次閑談中調侃黑澤明為“有福的導演”,“眾人幫抬,有一支算是專屬他的拍片隊伍,造就了他的作品,”小國英雄如此總結。橋本忍笑著添一句,“不過也只有黑澤明才能做到了吧,能夠一次次用作品刺激我們這些難搞的家伙,把大家集結起來做事,恐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登山的路走到這一步,黑澤明已是站在山頂俯瞰眾生的人,再往后走,唯有下坡路。

橋本忍知道黑澤明不可能妥協,但殘酷的現實是,他早在《七武士》上映后就預測,“黑澤明現在才43歲,今后很長時間還要繼續做導演,無論想要創作什么,都要承受可能無法超越《七武士》的焦躁、重壓、空虛等,他必將被聲名所累,孤獨與痛苦是注定的。”

《夢》 1990

1990年,黑澤明電影《夢》上映,影片由八個夢組成,講述了人類生存于世的各種命題,童年、自然與社會、戰爭與和平、生與死等。橋本忍在試映會上看到這八個故事,不禁拍手叫好,尤其是第五個故事,梵高被聽到噪音的耳朵困擾,便拿刀忍痛割下,這個令他動容的片段也讓他找到了理解黑澤明后期作品浮沉與得失的答案。

《七武士》之后,黑澤明將決定劇本質量的執筆方法由成功概率較大的“編劇先行”法變為有更多先天缺陷的“一槍定稿”法,即主動拋棄了自己運用自如的敘事法則和創作規尺,在確立了電影最重要的第一個場景之后,跟著感覺和才能進行創作,讓情節自然生發。

“藝術家是這樣,打破擅長的方式去做東西,不斷否決之前被認可的方式,他不再是一個擁有笑傲影壇技藝的職業電影人了吧?”橋本忍為此困惑不已。黑澤明的創作哲學忽然打了個180度的方向盤,拐到了“天然去雕飾”的岔路上,再沒回頭。

這條路是目之所及的坎坷,“人物設定的不足,故事構成流于放任自流,缺乏客觀性都是‘一槍定稿’的致命弊端。”橋本忍從職業電影人的角度觀察黑澤明后期的創作樣本,為他的不穩定發揮提心吊膽。在他看來,《影子武士》和《亂》的故事里,黑澤明并沒有把時代劇的素材串聯好,因情節生硬導致影片質感下滑,“格調和形式的美感都有完美演繹,可電影還是無趣,這是他作為藝術家的失敗吧。”

《亂》 1985

“但有什么關系,黑澤明總會拍下一部作品,藝術家總是奔著更高的目標去,成敗的結果沒那么重要了。”從《七武士》到《亂》再到《夢》,橋本忍慢慢理解黑澤明一次次挑戰拍片既定秩序的努力,“他已然向另一座巔峰邁進。”

被仰望的與被遺忘的

作為50年代電影界旗幟人物之一,黑澤明身上,對半承載著公眾對他的仰望和詆毀,以及某種道不盡的期待和誤解。

從《羅生門》開拍的那刻,日本國內對于黑澤明的評價就褒貶不一。副導演讀不懂劇本,制片的大映公司經理否定影片異于同時代電影的制作手法,直到《羅生門》斬獲眾多獎項,尚有人不屑。日本電影研究學者四方田犬彥認為,這是滿足西方對日本異國風韻好奇的結果,為適應西方人的價值觀而制造的產物。有人甚至指出,黑澤明為迎合歐美觀影口味,不惜暴露民族的丑陋、罪惡面。

《羅生門》 1950

面對攻擊,黑澤明總以對抗者的姿態回應,“評論家盡是用晦澀難懂的語言強詞奪理,我是看不太懂啊,觀眾應該用樸素簡單的心去感受電影,而不是糾纏理論,或用頭腦拼命思考意圖。”

“電影是供世界人民親切交流的廣場,”黑澤明在闡述自己的電影觀時強調,為了加強這種交流,從事電影創作的人, 必須直率而真誠地把日本是個怎樣的國家、日本人在思考什么,以及他們的情緒、情感是怎樣的等等描繪出來。

黑澤明渴望被理解,自《紅胡子》票房慘敗后,他不斷帶著作品回歸公眾視線,卻屢次被時代的陣痛劃傷皮膚。

四方田犬彥在《日本電影100年概觀》里記載,80年代,作為產業的日本電影越發陷入困境,大公司開始紛紛拋售自己的制片廠和電影院,許多公司瀕臨破產。而黑澤明電影的制作成本往往遠超預期,需要擔負巨大風險——事實上,早在1959年8月,黑澤明就要自組公司和東寶合作才能繼續拍片——東寶、松竹等五大電影公司早已無力為他埋單。

他的后期作品大多依靠外國影視制作公司為他提供資金,也因此困難重重,產出速度受到掣肘。1979年,靠《教父》走紅的科波拉和以《星球大戰》著名的盧卡斯,聽說《影子武士》資金籌措困難,合力從??怂构灸贸霭偃f美金,聯合監制、出品了這部電影。

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中)與喬治·盧卡斯(右)到日本探班黑澤明導演電影 《影子武士》

拍攝結束后,該片的直接制作費用統計高達14億5000萬日元,拍攝時間長約268天,參演者有39000人,劇組為拍攝外景奔波一萬五千多公里,成本非一般導演可想。五年后,《亂》耗資26億日元,打破了日本電影制作最高紀錄,黑澤明又游說法國高蒙公司為其承擔了費用。

《亂》《影子武士》《夢》等影片享譽國外,讓黑澤明包攬眾多獎項,1998年,在美國上映的日本電影票房排行榜上,這三部電影分別排在第2、3、5位。外媒給予黑澤明極高的贊譽,“影片里積累的形式美感,戰爭場面緊張有力的鏡頭剪輯,令電影獲得一種鮮明獨特的美。”

黑澤明在《影子武士》拍攝現場

英國《視與聲》電影雜志每十年評選一次歷史上的世界十大電影和十大導演。1982年,黑澤明以33票名列十大導演第五位;1992年,位列第三;及至去世多年后的2012年,他仍位列第六。

但在日本國內,影片的業內反響卻參差不齊,票房與制作成本相去甚遠。80年代初,日本電影發展的流行方向逐漸轉向記憶與懷舊這種后現代主義的思考,一些不知大制片廠為何物的新銳導演從電視界、紀錄片界、文學界和漫畫界紛紛脫穎而出。“新浪潮三杰”導演之一筱田正浩認為,黑澤明只不過代表著一種簡單的人道主義,這個時代早已過去。

不可否認,50年代的電影大師中僅有一人碩果僅存,那就是黑澤明。但年輕一代的導演對他失去了興趣,筱田正浩不以為然,“這一代人相互之間的溝通和交流,不可能再依靠我們都是日本人這個共同點,青年人有新的感知方式,終將掀起代表著新時代的革命,”黑澤明再次被質疑。

時局給出的慷慨總有期限,黑澤明的晚年顯然是孤獨的。兒子黑澤久雄在做黑澤電影制片公司制片人期間,被迫因財政棘手問題勸過父親,“接下來要不要拍一些大眾化的、觀眾喜歡的大片呢?”

黑澤明搖頭,“我只能拍自己喜歡的自然單純的作品啊,以前只是碰巧拍出幾部大家喜歡的電影,我要永遠順遂心意地拍下去。”

準備好了么?還沒吶

一群小孩在夕陽下捉迷藏,在草原邊的孩子高喊:“準備好了么?”躲在金黃色草垛里的小男孩回應:“還沒吶。”這是黑澤明1993年上映的《裊裊夕陽情》中的最后一幕。

“還沒吶”更像是黑澤明的倔強宣言,他的言外之意是 “我還沒死呢”,也許你們以為我早就不在了,可瞧瞧看,我還拍出了新片。

與以往悲憫、造夢的基調不同,這部黑澤明告別之作有著樂天知命的情懷。影片內容以退休教師內田百閑與學生們之間的瑣碎趣事為主題,節奏輕松明快,對談不失爛漫童真。影片更像是黑澤明對世界的告別演說,借老師對學生寄語道出箴言,“請你們找到真正喜歡的、對自己真正重要的東西。找到之后,請為這個東西好好努力。”

這正是黑澤明畢生的寫照,他的全部精力由對電影的熱情鑄成。從《夢》的拍攝開始,黑澤和子發覺,父親在鏡頭前的興奮慢慢減弱。面對年歲漸長的事實,黑澤明的步伐越發沉重,有時他忘記第二天要做什么,像療養一樣悠閑度日。

他不忘嘲諷自己,“如果讓我現在去拍《七武士》,簡直是讓我去死啊,但我現在還有自然而然想去拍的東西。”黑澤和子看到父親心境轉向豁達,甚為欣喜。

1988年初春,醫生對黑澤和子說,黑澤明因大腦患有疾病,首先要戒酒、戒高熱量食物。黑澤明全然不聽醫生的忠告,時常從家里找出被藏匿的白馬牌威士忌,偷偷喝幾口。本多豬四郎,小國英雄,三船敏郎……眼見著曾經的“黑澤家族”的人相繼去世,黑澤明憑借著還想再拍下一部的信念,轉眼又捱過十個春秋。

黑澤明最后一次見小國先生是在京都的深秋,這位與他合作次數最多的劇作家在《亂》的創作中因意見不合而退出。但這沒有影響到兩位老相識的相處,小國先生一貫要嘲笑黑澤明腿長導致晚年走路不便,黑澤明還嘴,“我和你一起在海邊散步,看到身后的腳印,還以為和企鵝一起走路呢!”

“那我可就靠著你了,”小國先生說到最后嗚嗚地哭,黑澤明哄著他,開玩笑地回答,“明白啦,如果你死了,我仔細挖個洞把你埋進去,保證當你的治喪委員會會長。”

1994年,黑澤明獲得日本京都獎表現藝術部門獎。導演生涯走過了半個世紀,他還在醞釀下一部電影《雨停了》的劇本。頒獎儀式上,他發表了《我的電影觀》長篇演講,結尾處,他引用“日暮而路遙”的典故抒發壯心不已的眷念。“我今年 84 歲了 ,盡管不知道還能干多久 ,但我決心要更加努力。目前我的心境正是這樣,眼見年事已高,仍然有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我去做哩。”

四年后,黑澤明因腦中風離世,安眠于他生前偏愛的臨海小城鐮倉。1963年上映的《天國與地獄》里有一幕司機青木在鐮倉追蹤嫌疑犯的場景,如今,透過江之電電車的玻璃窗望去,波光粼粼的海面和皮膚黝黑的沖浪者瞬間把人拽入那段緊張刺激的情節。

從和田冢站下車,一路向北,逐漸遠離熱鬧的市中心,跨過鐵軌與河流,就能看到祇園山腳下的安養院。這座建于嘉祿元年的小寺十分幽僻,除了紫紅杜鵑盛開的5月,沒有太多的人會來拜訪這里。順著寺下長滿狗尾巴草的窄徑向后山深入一百米,便可見到一片繁盛的綠蔭掩映著一小條墓地。

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除了“黑澤家”幾個字再無其他,墓前也沒有他最愛的威士忌或濃茶。不過,白玫瑰和金菊在海風中怒放搖曳,增添了幾分活潑生氣。

黑澤明與妻子加藤喜代的合葬墓 圖 /boho

離世前二十年,黑澤明完成自傳《蛤蟆的油》,他對自我的追憶和剖析停止在《羅生門》這部電影。理由正如影片傳達的寓意,人很難如實地談論自己。

正如《七武士》影片的最后,勘兵衛留下一個耐人尋味的背影,“武士就像一陣風,吹拂過大地,但農民和土地會永遠留存下來。”

黑澤明電影作品

《姿三四郎》 1943

《最美》 1944

《姿三四郎續》 1945

《膽大包天的人們》 1945

《我對青春無悔》 1946

《美好星期天》 1947

《泥醉天使》 1948

《靜夜之決斗》 1949

《野良犬》 1949

《丑聞》 1950

《羅生門》 1950

《白癡》 1951

《生之欲》 1952

《七武士》 1954

《活人的記錄》 1955

《蜘蛛巢城》 1957

《低下層》 1957

《暗堡里的三惡人》 1958

《懶漢睡夫》 1960

《用心棒》 1961

《椿三十郎》 1962

《天國與地獄》 1963

《紅胡子》 1965

《電車狂》 1970

《德爾蘇·烏扎拉》 1975

《影子武士》 1980

《亂》 1985

《夢》 1990

《八月狂想曲》 1991

《裊裊夕陽情》 1993

(感謝影評人、日本電影研究者舒明對本文的大力幫助。參考資料:黑澤明《蛤蟆的油》;劉德潤、劉淙淙《電影大師黑澤明》;黑澤和子《上山的路 我的爸爸黑澤明》;橋本忍《復眼的影像 我與黑澤明》;田草川弘《黑澤明VS好萊塢》。實習記者牛巖青對本文亦有貢獻)

網絡編輯:邵小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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