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變革時代常識、道德和風尚的記錄者 ——陳平原談晚清畫報
晚清小說及畫報中熱火朝天的“破除迷信”,代表了那個時代思想的主流。經過庚子事變,亡國慘劇迫在眉睫,志士們以救國為第一要務,根本沒有心思談風月,說民俗。
責任編輯:宋宇 邢人儼
晚清畫報從諸多角度記錄當時的常識、道德和風尚。晚清社會的點點滴滴都記錄在畫師筆下,女性生活和新的城市文化都得到了清晰的展現。圖為《海上百艷圖》中的《明眸皓腕》。
(本文首發于2019年1月17日《南方周末》)
晚清小說及畫報中熱火朝天的“破除迷信”,代表了那個時代思想的主流。經過庚子事變,亡國慘劇迫在眉睫,志士們以救國為第一要務,根本沒有心思談風月,說民俗。
2018年底,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陳平原新著《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出版。此書集陳平原研究晚清畫報近20年之功。
晚清畫報興于中法戰爭(1884年)前后,在辛亥年間(1911年)漸漸湮沒無聞。這30年恰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最激烈的段落。其間,逾120種畫報,于北京、上海、廣州、天津等“一線城市”或一紙風行十幾年,或旋起旋滅。它們大多有大眾媒體的胃口與心胸,企圖男女老少、精英底層“通吃”。
魯迅、梁漱溟和鄒韜奮等重要知識分子都曾是晚清畫報的“粉絲”,他們或被傳神的圖畫,或被淺近有趣的新知吸引。鄒韜奮曾以研究者的眼光,稱《點石齋畫報》為“畫史”。
“畫史”之說也適用于晚清畫報作為整體的“文獻價值”,晚清社會的點點滴滴在畫面上徐徐展開:中法戰爭、甲午海戰、義和團、辛亥革命;租界的訴訟、華洋糾紛、跑馬場和醫院;熱心公益、能文能武、引領衣著風尚的女學生;造就新式國民的小學堂;玩桌球、吃西餐、捐資助學的仕女;街頭演講的小學生;喋血街頭或刑場的革命者;十字街頭的巡警;帝都的勝景與風俗……
陳平原研究了120種晚清畫報中的30種,從中剝筍抽絲,呈現出別開生面的晚清:新舊羼雜、人心思變,半新半舊的媒體人在守舊與維新之間掌握微妙平衡。在這微妙的平衡中,“啟蒙”、“改良”、“自強”、“科學”、“強權”、“平等”和“現代”等“大詞”從先知先覺者激越的口號,轉化成大眾所能接受的常情常理。
2019年1月,陳平原就新書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書面采訪。
中國古籍、傳說中多有關于“飛”和“成仙”的想象,有機會出國游歷的晚清文人、政客,也在日記、文章中對在海外乘坐熱氣球的經歷大書特書。圖為《演放氣球》
從繡像小說到圖說新聞
在陳平原看來,晚清畫報的興起端賴兩個條件:石印技術的推廣;報人以圖畫說新聞、布新知的意識。前者決定了畫報的生存時限:1911年之后風光不再,是因為攝影術取代了畫筆?!饵c石齋畫報》之前,中國已有自西方引進的《小孩月報》《瀛寰畫報》和《圖畫新報》,其繪畫技法是西式的,內容大多“靜止”,不與新聞掛鉤。在陳平原看來,它們還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晚清畫報。
《點石齋畫報》開宗明義——“取報中近事,繪之以廣見聞”,它開啟了畫報畫風的本土化。當時的畫報報人十分明白,西畫和中國畫的分野在于一個“能肖”,一個“能工”,且為達到圖說新聞的目的,技法應向“能肖”靠攏,但“點石齋”的畫風仍主要是中國式線描。晚清畫報興起前,教會出版物中的配圖也有大致轉型,陳平原詳細勾勒了《天路歷程》被“繡像小說化”的過程。晚清畫報的畫風,展現了舶來品中國化的一種情形。
南方周末:晚清畫報的畫師是怎樣一群人,他們受過什么樣的教育,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從哪里習得畫技?書中《時事畫報》群體較為清晰,其余似乎著墨不多,反而越加讓人對畫師這個新舊羼半的群體好奇。
陳平原:雖同屬大眾傳媒,畫報制作的特殊性在于,依靠的主要對象是畫師而不是文人。文字當然也重要,但圖像的位置更為搶眼。“其事信而有徵,其文淺而易曉”,這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做到;難得的是“摹繪之精,筆法之細,補景之工”。也正因此,辦畫報的第一要務是招募到好畫師。這也是廣州的《時事畫報》不斷刊載《美術同人表》的緣故;這與其說是為畫家做廣告,不如說是用那二三十位職業畫家的聲譽為畫報站臺。廣州的《時事畫報》是特例,其他畫報并沒有如此強大的陣容。
葉漢明、蔣英豪、黃永松編《點石齋畫報通檢》含資料、篇名、畫師、分類四種索引,給研究者提供了很大方便。此書序言提及,全套《點石齋畫報》4666幅圖畫中,現已確定畫師的有4609幅;現已確定身份的畫師共23人,其中吳友如、金桂、張淇、田英、符節、何元俊六人所繪占全部畫報的九成。這么多畫師,真正得到學界關注且有較多研究成果的,只有吳友如。
你問這些畫師從哪里習得畫技,這不能一概而論。在這新舊嬗遞時代,每個人從師學藝的過程很不一樣。高劍父早年師從嶺南畫家居廉,繼而東渡日本留學,辦畫報時已接受過科班訓練。大部分畫師的成長屬于傳統的師徒制,須一個個考(證)才能說清楚。中國現代的美術教育,不管是師范學校美術課程,還是公立或私立的美術專門學校,都是20世紀初才開始的。
南方周末:《寰瀛畫報》創刊時間比《點石齋畫報》早7年,從書中錄影的圖像來看,兩者繪圖風格完全不同。前者是西式技法,后者是中國線描,是否說明畫報這種舶來品在“面目”上,短短七年就本土化了?
陳平原:1879年11月10日《申報》上刊出的“《寰瀛畫報》第二次來華發賣”的啟事稱:“在英出版之《寰瀛畫報》,于今年四月間郵寄上海申報館代銷之英國畫八幅,共一萬多張,現已售去甚多。茲又續畫八幅,仍托申報館發售。”本來就是道地的“外國貨”,只不過引進時讓蔡爾康翻譯了文字說明,說它和以后的《點石齋畫報》等繪圖風格不同,那是當然的。晚清畫報在辦報宗旨及出版形式上受西洋畫報啟發,但請的是中國畫師,其作品必然與西洋畫報面貌不同,只是在若干圖像及表現技法上有所借鑒而已。
當初美查在《點石齋畫報緣啟》中稱,中國之所以缺少畫報這么一種出版形式,只因中西繪畫傳統不同:“西畫以能肖為上,中畫以能工為貴。肖者真,工者不必真也。既不皆真,則記其事又胡取其有形乎哉?”既然下決心與新聞結盟,采用圖像加文字的方式傳播時事與新知,那就必須往“能肖”的方向靠攏。畫報中呈現出來的外部世界,之所以有某種程度的扭曲,一受制于畫師的眼界,未曾見識且沒有參考資料的,那就只能懸想了;二是長期的筆墨訓練,畫人物就該這么畫,沒什么好商量的。
“北上廣”畫報的不同趣味
《點石齋畫報》誕生之初的經營手段令人印象深刻:在《申報》頭版頭條刊登推介文章;緊跟新聞熱點;對爭議事件采取彈性立場;重金延攬畫師;給熱門讀物配圖,隨畫報贈閱,讀者如常年訂閱畫報,可免費得到一本“圖文書”。
戰爭是最大的新聞,《點石齋畫報》創刊伊始即對進行中的中法戰爭傾注不少筆墨。因戰事遠在天邊,進展緩慢,結局尚可,“點石齋”對中法戰爭的描述較客觀平和。十年后的甲午海戰以慘敗告終,“點石齋”的報道是典型的報喜不報憂,從新聞轉向戲說,不乏各種前現代的想象:殉國將領左寶貴之妻毀家紓難,招攬三千人北上,但朝廷只表忠節,不許報仇,左夫人含恨而止。
因“點石齋”,上海最早成為畫報重鎮。“庚子之變”后,畫報亦出現在北京、廣州。北京畫報在天子腳下,有些還有“兩宮御覽”的殊榮,三觀溫和、保守,但一樣以啟蒙為職志。廣州畫報背后有革命黨的支持,態度激進、高蹈。
南方周末:《點石齋畫報》是一問世就一紙風行嗎,有沒有市場適應期?你在書中提到的它靈活多變的行銷手段讓人印象深刻。
陳平原:《點石齋畫報》早期發行很成功,這點只要看《申報》上連續不斷的廣告,就能大致明白。事業確實是在不斷拓展,但沒見到歷年財務報表等,內里如何,其實說不太清楚。1895年,也就是《點石齋畫報》??叭?,《申報》曾以社論形式發表《論畫報可以啟蒙》。該文論述“繪圖之妙”乃整個西方文明的根基,但著重點在新聞性質的畫報:“或取古人之事,繪之以為考據;或取報中近事,繪之以廣見聞。”此文明顯在為《點石齋畫報》站臺,可惜三年后,由于不可抗拒的力量,明知“啟蒙之道”“當以畫報為急務”,《點石齋畫報》還是關門大吉。
南方周末:從中法戰爭、甲午海戰到辛亥革命,晚清畫報呈現戰爭時采取的立場每一次都有轉折,可作為時代價值轉變的注腳。
陳平原:晚清最后30年,畫報人用諸多連續性圖文,講述了四場迫在眉睫的戰爭。相對于同時期的其他出版物,畫報的“戰爭書寫”不以高屋建瓴,而以瑣碎生動見長。要說畫報“作為時代價值轉變的注腳”,不能說沒有,但不是最典型的。因為,文字表達比較直接,圖像敘事還得受制于技術。因記錄中法戰爭而興起的石印畫報,辛亥革命后迅速衰落,畫家的筆墨逐漸被攝影師的照相機所取代。但鏡頭并非萬能,攝影師不在場時,無法像畫家那樣遙想與重構;即便“寫真”真實可感,同樣隱含著制作者的立場與趣味。另外,戰爭敘事中,永遠包含著權力與偏見——只不過精粗隱顯不同而已。
南方周末:北京、上海、廣州三地出產畫報各有怎樣特點?北京文風畫風最平易,態度也最溫和;上海按說應該最“洋”,為何文字反而半文半白?
陳平原:晚清畫報以記錄新聞、講述故事、開通群智、傳播文明為宗旨,這一點北上廣三地沒有什么差異。只是廣東人潘達微、高劍父、何劍士等編繪的《時事畫報》(《平民畫報》《廣州時事畫報》)政治上最為激進。當事人參加同盟會以及黃花崗起義,日后又成為嶺南畫派的關鍵人物,再加上首刊《時事畫報》的黃世仲撰《廿載繁華夢》乃晚清小說中的佼佼者,因而此畫報在新聞史、政治史、美術史、文學史上均有其地位。但這是特例,晚清畫報并非都這么“高大上”。畢竟是通俗讀物,對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革命”,絕大部分畫報的立場都是隨風俯仰——一開始當然是拒斥,眼看成事了,又改為追隨。
《點石齋畫報》出版時間早,且當初希望流通全國,采用淺近文言,那是理所當然。進入20世紀以后,因啟蒙思潮涌起,俗語文/白話文頗成陣勢。即便在胡適、陳獨秀提倡文學革命之前,白話文在報刊及通俗讀物中已占據很大分量。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很多,可以參閱。至于北京的畫報為何文字樸實,那是因為作者都是本地人,采用京話最為便利,也最容易被本地民眾接納。這也是我在論述“新文化運動”時,時常將晚清與“五四”兩代人相提并論的緣故。
南方周末:為何以小孩子為讀者的《啟蒙畫報》能獲得送清廷兩宮御覽的“殊榮”?同樣送兩宮御覽,《北京畫報》的“代表作”是什么?
陳平原:“兩宮”是否真的“御覽”,其實不得而知,但這是個好招牌,可以抵御各種攻擊。允許蓋上此印,應該是經過相應審查的,有利于畫報的銷行,但也會對制作者造成某種束縛。好在時近末世,朝廷的控制力明顯下降,再說,天子腳下的畫報人也都很“自律”。至于創刊于1906年的《北京畫報》,編輯兼發行人張展云,繪圖劉炳堂,在同時期的《北京畫報》中,無論繪圖還是文字,都說不上特別出彩。此前一年,張展云還和其母張筠薌女士合作創辦北方地區最早的婦女報刊《北京女報》。據說慈禧皇太后每日御覽此報,“頑固者引為奇談,而張氏母子以為無上榮耀”(見管翼賢《北京報紙小史》)。你問為何是《啟蒙畫報》和《北京畫報》獲此“殊榮”(說不定還有別的畫報,只是我沒發現而已),未見評審材料,不好妄說。但事在人為,只要肯用心與用力,什么榮譽或印章都能弄得到的,古今都一樣。
畫報里的晚清“浮世繪”
畫報不是政經要聞的權威載體,卻是時代常識、道德和風尚的記錄者。陳平原勾勒了“飛車”(注:即熱氣球)想象在晚清的膨大與發酵。在西方諸多“奇技淫巧”中,中國人之所以對“飛車”一直興趣不減,是因為中國古籍、傳說中多有關于“飛”和“成仙”的想象,有機會出國游歷的晚清文人、政客,像王韜、薛福成、康有為等,也在日記、文章中對在海外乘坐熱氣球的經歷大書特書。在晚清的科幻小說中,“飛車”“飛舟”“飛艇”一類,往往與黃、赤、白、黑、棕五大人種在地球或其他星球爭奪“殖民地”的戰爭有關,并且是決戰的主要手段。
晚清畫報對女性的刻畫同樣是亮點,女學生又是其中的重點。在畫師筆下,女學生不啻“流動的風景”,她們散學、募捐、列隊出操、進行課業展覽、駕車出行、放風箏都有人圍觀。陳平原總結說:“借‘啟蒙’的名義觀賞女性——尤其是受教育、有修養的新女性,這是晚清北京畫報潛藏不露的趣味。”作為女學生的“對比項”,晚清畫報中的性從業者往往也以讀書看報、熱心募捐和追摹女學生的打扮為時尚。
南方周末:《從科普讀物到科學小說》一章非常精彩,新與舊的嫁接,后進民族的殖民想象等等,不過這似乎更像思想史或社會史的材料,與“科學”的距離似乎較遠。
陳平原:從1904年《月球殖民地小說》中氣球凌空而起,經由1905年《新石頭記》的飛車空中來往,到了1909年的《新野叟曝言》,人類已經能夠自由地往返地球與木星。中國作家的“科技水平”,實在進展神速。受制于作家自身的學養與想象力,晚清的科學小說也就只能這么馳騁想象了。魯迅所說的“經以科學,緯以人情”,理解那個時代中國人的科學水平,就明白作家為何這么寫作。
南方周末:除了廣州的幾份刊物,晚清畫報一向溫和,為什么對“迷信的風俗”采取那么激烈的態度?
陳平原:不僅畫報,晚清幾乎所有出版物,都存在著對于“文明開化”的過度崇拜。初刊《繡像小說》,后由商務印書館推出單行本的《掃迷帚》,開篇第一句話就是:“看官,須知阻礙中國進化的大害,莫若迷信。”因此,“欲救中國,必自改革習俗入手”,是那個時代新學之士的普遍共識。
晚清小說及畫報中熱火朝天的“破除迷信”,代表了那個時代思想的主流。經過庚子事變,亡國慘劇迫在眉睫,志士們以救國為第一要務,根本沒有心思談風月,說民俗?;氐教囟ǖ臍v史情境,體貼那代人的憂心如焚,對于其驅逐“風俗畫”之舉措,雖不大以為然,卻也可以有通達的體認。像魯迅《破惡聲論》所主張的“偽士當去,迷信可存”,是極少數清醒且深入的思考。對“迷信的風俗”持“了解之同情”,且力圖給與深入闡釋,是最近一二十年才有的學術潮流。
南方周末:書中反復提及的一個關鍵概念是“低調啟蒙”。振聾發聵需要高調啟蒙,移風易俗可能低調啟蒙更有效果。當時怎么會有那么龐雜的群體以啟蒙為安身立命的根本?
陳平原:很高興你關注“低調啟蒙”這一關鍵詞。這里所說的“低調啟蒙”,牽涉媒介特征、讀者定位,以及作者的能力及趣味。在近代中國知識更新與社會轉型的大潮中,不同媒介發揮不同的功用。不曾“獨唱”或“領唱”的晚清畫報,其積極配合演出,使得此“時代交響樂”更為雄壯與渾厚。尤其是時過境遷,晚清畫報在啟蒙、娛樂與審美之間掙扎與徘徊的楚楚身影,讓無數讀書人怦然心動。只是這個話題,還有待進一步深入展開。
網絡編輯:吳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