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托爾斯泰的翅膀(上)
責任編輯:陳年
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翅翼笨重的人。他們在下層,騷擾著。他們中間亦有極強的,如拿破侖,他們在人間留下可怕的痕跡,播下不和的種子。有讓他的翅翼推動的人,慢慢地向前,翱翔著,如僧侶。有輕浮的人,極容易上升而下墜,如那些好心的理想家。有具有強大翅翼的人……有天國的人,為了人間的愛,藏起翅翼而降到地上,教人飛翔。
――托爾斯泰日記·1879年10月28日(傅雷譯)
1
“可以打開它么?”我問羅曼諾夫。
“請便。”羅曼諾夫是圖拉國立托爾斯泰師范大學哲學語言系主任,他剛從書架上取了1880年版的《安娜·卡列尼娜》,輕放在桌上,上下兩卷。
紙黃,書脊開裂,硬皮封面從前大約是深藍色。別致之處:封面上有一幀銀色的浮雕小畫,一個農夫在近處收割,兩個獵人在遠處舉槍。
▲1880年版的《安娜·卡列尼娜 》及其他 (姜曉明 攝)
這是一棟建于十八世紀的樓,三層半高,狹長筒子樓樣式,入口處石牌上刻著:1860-1880 托爾斯泰在此 古典中學――當年托翁創辦的一系列男校中的一所,現在是師大的一號教學樓,歷史系所在地。這間陳列室里,有他早期的作品,教學參考書,發表在《斯拉夫詞語報》上談教育的文章,為孩子們編寫的識字課本,還有一些跟男童的合影。羅曼諾夫說,第一年招了15個孩子,都是附近貧家子弟,免費來上學,托爾斯泰還給他們發了新鞋。
兩小時之前,在師大本部,俄語教研室主任拉伊莎告訴我,她女兒6歲的時候,就是讀托翁編寫的一本字母表(書名諧音叫“西瓜”)開始學俄語的;這字母表當地人用了一百多年,也流傳到很多國家。
“他不僅是文學家,還是真正的大教育家呢。”拉伊莎熱烈地說,“我們學校有幾位老師是跟托爾斯泰有血緣關系的后代,聽他們說,從前托爾斯泰教課的時候,孩子們根本不會走神,也不會離開,全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被他講的故事迷住了。”
識字課本里有老鼠、臭蟲、蘋果樹;有海船、愛斯基摩人;有當時的新發明火車和電;有伐木,還有許多打獵的故事。有一篇講到普加喬夫(18世紀中期俄國農民起義領袖),但普加喬夫是什么人,為什么要跟地主老爺們戰斗,沒講。篇幅最長的是《高加索俘虜》(普希金有同名詩作),講車臣山民和一個俄羅斯軍官的故事(托爾斯泰在參軍時幾乎被車臣人俘虜,當時被俘的軍官家庭都用重金贖回親人)。課本里也有算術和教師指南。
在《論國民教育》里,托爾斯泰說,這不是識字的問題,是人們想用哪種文明教育孩子。
托翁當年創辦的男子中學 (姜曉明 攝)
2
“在俄國,圖拉=托爾斯泰。”國立托爾斯泰師范大學校長弗拉基米爾·帕寧說。
我們是在一個下雨的早晨從莫斯科經M2高速公路(不封,也不收費)到達圖拉的,行程約190公里。出莫斯科州進圖拉州時,望見OKA(音aga)河,伏爾加河的一條支流,在細雨中青著臉,凝露滿裳流向古城梁贊。向導說,過了圖拉,經奧廖爾(鷹城,屠格涅夫出生地)、貝爾格萊德(白城),過邊境,就是烏克蘭的哈爾科夫。
車泊旅店門口,我打開車門透氣,從反光鏡里望見幾個撐傘人從車后面走來,走進鏡面,又走出去,有點魔幻,忽然想起列寧那篇著名的《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
帕寧是一位出生在圖拉的物理學家,導師是俄羅斯科學院非常有名的院士,5年前榮任師大校長。他的辦公室墻上掛著普京的肖像,是比較罕見的帶笑的普京。他對現任總統評價頗高:“為人民做了不少實事。”學?;▓@里,托爾斯泰雕像后面的游泳館,就是普京上任后撥款修建的。
帕寧的父親從前是圖拉一個劇院的經理,特別喜歡托翁作品,劇院經常上演根據這些作品改編的戲劇。帕寧讀過三遍《戰爭與和平》,還記得那些動輒二三十頁的風景描寫。今天的人還讀得進這些漫長的小說么?他笑了:至少我們學校人文專業的學生會精研這些作品;今天這所大學,還有托莊里的學校,都是托翁的遺澤;對圖拉人、俄國人而言,托爾斯泰就是一個精神支柱。您從他的書里讀出了什么?他又一笑:生活要過得幸福――說實話,我們的幸福感從來都是不夠的。
副校長的秘書跟托翁同村,她建議我們去托莊時留意售票處那棟小房子,那是托翁創辦的波良納小學校的原址。
3
“你生在哪里?”
“生在雅斯納亞·波良納的皮沙發上。”
托爾斯泰愛玩問答游戲,他的大家庭里有好幾本記事本,匯集了幾十年里各種問與答。在女兒塔季婭娜保存的那本里,這是打頭的一問。
雅斯納亞·波良納,“明亮的林中空地”,本是福爾恭斯基親王的領主宮堡,經托翁的母系傳到他手里。瞿秋白1922年來過,管它叫“清田村”。進村的路不平,一路芳野,讓人想象170多年前――14歲的托爾斯泰從這里往喀山大學去,馬車上還坐著一個名叫瓦紐什卡的少年,13歲,是姑母贈給他的貼身親隨,半友半奴,一生為他遞茶水送毛巾,用法語與主人交談,偶爾用粗放稚嫩的筆觸為主人抄寫手稿。有一回,從喀山回波良納,在顛簸的馬車和打尖的農舍里,托爾斯泰讀完了大仲馬八卷本的《基督山伯爵》。
這條土路也迎來過他的新娘。六匹馬套著一輛全新的旅行轎車――托爾斯泰用版權費買的――從克里姆林宮里新娘的娘家接了公爵小姐,馬蹄得得往波良納去。索菲婭縮在馬拉轎車里,哭成淚人。第二天,托爾斯泰的哥哥謝爾蓋等一眾親屬站在莊園深處門檻邊迎接,謝爾蓋手里捧著一盤面包和鹽。
在這條路上,我看到真正的黑土,黑得發亮。禁伐區和部分鹿砦(從前貴族莊園的防御地帶)的橡樹蔥翠欲滴。路邊是青青黑麥,遠處是閃著白光的樺樹,更遠處是綠色森林,后面刷著亮藍色的天空。在托爾斯泰的小說里,常有密密的幼林:菩提、槭樹、梣樹、榛樹、繡球花樹,樹林里有貂、獾、野兔、狐貍和野山羊群出沒,麋鹿游來蕩去,用大角折斷擋路的樹枝。
托莊里磨鐮刀的農夫 (姜曉明 攝)
穿過一對白色圓柱形門樓(像頭上頂著片荷葉的大號崗亭),就進了托莊。左邊是個大池塘,“靜穆而華麗的”。百多年前,托爾斯泰夏天在這里垂釣、游泳,冬天孩子們在這里滑冰。托爾斯泰筋骨強健,年輕時,躺在草地上一只手能舉起一個大個子士兵,他騎在馬上像哥薩克人,他游起來像一條魚。
瞿秋白在清田村聽說,當年革命怒潮翻涌,少壯農民哄哄欲動,要強分托翁的財產田地;老年人念他的遺德,不忍動手,是中央政府派員保護了這片300俄畝的莊園。托爾斯泰一生傳布“毋抗惡(不以暴力抗惡)”,過世不過4年,硝煙彌漫歐洲,德國人占領了托莊,砍掉大片林地。池塘一邊,主路近旁,我們正流連的這一片白樺林,是1930年代斯大林下令補種的。這舊時代的俄國,這貴族殘夢,得以留痕。
換了粗布鞋套進屋,進到托爾斯泰住了五十多年的屋子,經過他母親陪嫁來的戈爾恰科夫家族的大座鐘(今天仍在報時),穿過寬敞的宴會廳,終于瞧見德高望眾的沙發。這是托爾斯泰的書房,書桌已用玻璃罩子罩上。美麗的講解員舉著當年托翁寫作的照片說,在全家所有物品中,他最鐘愛這張皮沙發,它像一只木筏,載著主人渡了82年。
從前,這張沙發蒙著綠色的上等山羊皮,后來換上黑漆布,現在已經綻開幾處口子。彎扶手是橡木的,釘子帶有鍍金的釘帽。八條腿,三個抽屜,用來存放不想給某些親人看的手稿。三個靠枕代替了靠背,沙發兩頭各有一塊活動木板,可以放書。除了托爾斯泰本人,他的三個哥哥和大部分孩子都在這張沙發上出生。他贊嘆過妻子坐在沙發上的樣子,并寫下來:索菲婭穿著一套深藏青色束腰裙,那是婚后不久她常穿的。
書架上,放著許多辭典,其中有布洛克高斯和葉夫朗的百科辭典,托爾斯泰在上面做過眉批,用的是鉛筆,筆道極細。書架上還有《圣經》,老子的《道德經》。他晚年跟甘地、林紓(琴南)、辜鴻銘通過信。托爾斯泰最后是從這個房間出走的。它從前寒磣,愁悶,現在素凈。它跟他,曾經朝夕相處密不可分。有位作家(是茨威格?)在房間里站立良久,端詳每一件東西,說是看出了它們的情緒――因為被主人遺棄它們都想一死了之。
4
古色古香的鏡子,代替當年兩架大鋼琴的三角鋼琴,出自農奴畫家之手的風景畫,從克拉姆斯科伊(俄國現實主義畫家,巡回畫派組織者,著名的《無名女郎》出自他手)到列賓為托爾斯泰畫的像。
《在莊園里耕作的托爾斯泰》 列賓 繪于1887
他的面容像繁茂的叢林,可每一條通向密林深處的路都被堵住,他好像隱身在那部如老樹根須般伸展的大胡子后面。在日記里,他為嘴唇上邊的八字胡左邊一撇長得比右邊一撇難看而不安,他曾把自己的眉毛剪短。
小時候他叫廖瓦,敏感,愛哭。他5歲時的照片:淺色頭發,灰藍色眼睛,固執的嘴,紅潤的臉蛋。他穿手織的白色線襪,還有耳聾的鞋匠縫制的帶絲花結的鞋子。奶奶從前的金鼻煙壺,父親的無跟軟皮靴,餐桌上家織的寬大桌布,歷歷都在。從前,飽經風霜的農奴會指著谷粒說:只要功夫深,粒粒磨成粉。從前,每縷炊煙都從熟悉的茅舍里升起。
童年的餐桌上通常有:稀飯、烤土豆、蕪青、黃瓜雞、帶有酸奶油的乳渣、油炸餡餅和薄麻花。老爺太太們背后站著仆役,他們過去是外祖父家已經解散樂隊的長笛手、雙簧管手、提琴手和鼓手。他的家庭教師,從姑母,到一個德國人,再到一個法國人――那時候的貴族青年,被教導務必留意自己的法語發音,把指甲修剪干凈,戴上手套出門。
托爾斯泰的俄羅斯心靈,同歐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尤其是法國和英國。他的《戰爭與和平》里,有大量的古法語、古英語和從那里來的俄語音譯。羅曼諾夫送給我的《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文字背后――小說中的生僻詞難詞學習詞典》,匯集了舊俄軍官的肩章穗帶、劍柄、羽飾、獎章、高筒皮靴,獵犬和馴犬師;瑪祖卡舞、女式風帽和家居長裙;還有從彼得一世到亞歷山大三世的皇帝花字……幾乎是一本舊朝人類學小冊子。
他在16歲讀了格里戈羅維奇的《獵人筆記》和《苦命人安東》,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18歲那年,他在總管那里抓到一本書,讀了個通宵,那是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這本詩體小說來得正是時候,它遇到一個已經讀了不少而且正在思考的年輕地主。它讓他明白,周圍的一切,不僅可以描述,而且可以分析。葉甫蓋尼·奧涅金和塔吉亞娜、連斯基的感情背后,有著嚴肅的人與人的關系,人心仿佛以俄國地圖為背景,潛入俄國歷史。28歲,他愛上別林斯基的作品……
羅曼·羅蘭說,俄國文學是在希臘的樹干上長出來的一根側枝,最早的種子是公元10世紀末從君士坦丁堡飄過來的,和東正教的信仰一同落在俄國的土地上。俄國文學為托爾斯泰提供了豐富的營養。
他開過一份滋養過他的書籍目錄,里面有《圣經》,阿拉伯童話,俄羅斯壯士歌,荷馬和歌德,盧梭和斯泰恩――在高加索的村子里,他逐章翻譯過勞倫斯·斯泰恩的作品。盧梭和斯泰恩代表一個時代,人們從國家、中世紀的陳腐學問和理性主義里走出來,開始對內心生活感興趣,開始認為家庭里的談話、商業利益、遺產收入、跟妻子的爭吵是更重要的事情。
托爾斯泰有一個《人們為什么寫作》的片斷傳世。他寫道:人們寫東西是為了有人讀它,人們閱讀是為了幸福,為了幸福就必須擁有美德,而美德就是讓強烈的欲念服從理性――這簡直還活在18世紀。在成長的早期,托爾斯泰就把底下的文化層翻了上來。
他在喀山大學東方語言系虛度了兩年,轉到法律系,遇到了梅耶教授。教授給了他一個題目:比較葉卡捷琳娜的《訓諭》和孟德斯鳩的《法意》。這吸引了托爾斯泰。他在鄉間讀二者的書,感覺一個廣闊的空間在內心打開。他寫道:“我開始讀盧梭的作品。我拋開了大學,正是因為我想學習。”
梅耶對托爾斯泰有幾句點評:“今天我考了他。我發現他壓根兒就不樂意學習,這很令人惋惜。他有一副表情如此豐富的臉龐,有一雙那樣聰慧的眼睛。我敢肯定,只要他有善良的愿望和獨立自主的精神,他會成為一位卓越的人物。”
托爾斯泰的意志力就是在喀山讀大學期間被自己推動著培養的。他把自己當作一塊黏土,想捏成他想要的形狀。他本迷戀牌戲賭博(有一次賭了兩天兩夜什托斯牌,輸掉祖產中的一整座房子),虛榮心強,有點好色,從那時起給自己訂立行為準則,規定怎樣打牌,怎樣對待婦女,怎樣走進上流社會的客廳,怎樣讀書――雖然并非時時遵守。他把自己當作學生,出題,打分,這樣持續了好幾年。
讀完盧梭的全部20卷著作之后,他感到“我自己便會寫出這些句子”,他變成一個為難自己的人,隨時隨地引咎自責。他在脖子上掛了有盧梭肖像的圓形頸飾,學會了分析自己的內心并將它們和盤托出,那是多少世紀以來人們緘口不言的東西。自我分析是緊張的,說出自己的可恥卻慢慢流暢起來。在盧梭看來,說出它們,就能克服它們。后來,這似乎變成文學的一種套路,以彰顯內心真實,但作家的生活,從來是另一回事。
19歲從喀山大學退學,托爾斯泰帶著一個宏偉計劃回到波良納,這份祖產現在是他的。他在書房里放好那張帶銅釘的綠皮舊沙發,在室外安了體操用的單杠,在桌上擺好行為守則,開始學習包括英文、拉丁文在內的六門外語,并制訂了一個兩年學習計劃,從醫學、歷史、地理、數學、音樂、繪畫到農業,許多項目完成了。
托爾斯泰的書房
他在莊園里嘗試改善農民的生活以及和農民的關系,沒人信他,沒有進展。他在莫斯科放蕩了一陣子,很快厭倦,1851年跟隨大哥尼古拉從軍。
他是走去高加索的,走了40天,在那里待了2年7個月,為沙皇同車臣人作戰。十年后,寫出《哥薩克》。在軍營里,他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童年》(24歲),寄給當時最出色的雜志《現代人》,附上退稿的郵資?!锻辍凤w快出版,書報檢查官刪削了一些,比如父親不許她結婚的家中女農奴的故事。他結識了《現代人》雜志的同仁,車爾尼雪夫斯基,并和屠格涅夫保持了終生的友誼,包括翻臉和差一點決斗。
說起來,屠格涅夫跟托爾斯泰有緣。托爾斯泰的岳父貝爾斯醫生年輕時跟屠格涅夫的母親在巴黎逗留過兩年,結果是女方生了個女兒。托爾斯泰最小的妹妹瑪麗婭愛上過屠格涅夫,很讓哥哥煩心。兩位作家一起去過第戎,屠格涅夫寫道:“(托爾斯泰)簡直就是坐在壁爐的熊熊火焰上,全神貫注地工作著,一頁接一頁密密寫著。”在給友人的信中,他這樣鑒定:“說真的,巴黎同他的精神體系壓根兒不合拍;他是一位怪人,我迄今尚未碰到過這樣的人,他是詩人、加爾文教徒、宗教狂和大少爺的混合物,有點像盧梭,但比盧梭正派――他是一個道德高尚,同時又不討人喜歡的人。”
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19世紀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詩人和劇作家,被稱為“現實主義藝術大師”,著有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
在巴黎,托爾斯泰看到了斷頭臺前的行刑。跟高加索的戰爭場面相比,這些精巧的殺人機器更令他厭惡:看熱鬧的人群在叫,一位父親在向女兒解釋其中的機械原理……他飛快離開巴黎,往日內瓦湖畔的克拉倫村去,那是盧梭喜愛并流連過的地方?!缎聬勐寰_絲》里那些地點景致,他早就爛熟于胸,他在檢驗自己的記憶力。
托爾斯泰踏遍阿爾卑斯山。他的瑞士游記是一部優美的散文,狀物抒懷,對大自然沒有那種濫用感情的狂喜,只是“感到非凡、幸福、純凈的春天氣息”。這一路上,他思索的主題是:人不能老是惦記自己。這也是他和盧梭的區別――雖然他們都是思想反叛者,如克里斯瑪般詛咒墮落的文明,但盧梭始終處在一個向內的自我封閉的系統里。這是兩顆不同的心魂。
托爾斯泰從日內瓦湖畔回到波良納,帶回對農民的新態度。他想的不僅是教孩子們識字寫字,而且想跟他們在一起,摸索一種教育人的新制度。這也是舊俄國行將崩潰的時刻,是農村改革的前夜。列寧在《列·尼·托爾斯泰和現代工人運動》中寫到:
這個古老的宗法制的俄國,在1861年以后就開始在世界資本主義的影響下迅速崩潰了。農民忍饑挨餓,大批死亡,空前破產,他們拋棄了土地,跑到城市里。……托爾斯泰極其熟悉鄉村的俄國,熟悉地主和農民的生活,他在作品里對此描繪得這樣出色,使這些作品列身世界最優秀的文學作品。舊俄國一切舊基礎迅速、激烈、急劇的坍塌,加強了他對周圍事物的注意,使他的整個世界觀發生了變化。
列寧曾對高爾基說:在這位伯爵之前,文學里就沒有一個真正的農民。
5
年輕的伯爵在破敗的大房子的側屋開辦了一所學校,雇用了11名被莫斯科大學開除的學生當教員,這是拜赫爾岑點撥?;剜l前,他在倫敦郊外的普特涅拜會了赫爾岑,兩個人討論了俄羅斯的現狀和未來,十二月黨人的主義,信仰,制度,農奴解放敕令,還有斗雞。他還聽從赫爾岑的建議,到布魯塞爾拜訪了蒲魯東,后者當時正在撰寫《論戰爭的權利》。赫爾岑的論文《戰爭與和平》已經再版,涉及霸主專政、未來戰爭、領袖和人民,以及決定歷史的一些意識,它奠定了托爾斯泰未來長篇巨制的思想基點。
150年前,托爾斯泰創辦的男校里,鑄鐵樓梯還在,扶手上的黃銅圓球已被摸出柔和的光暈。 (姜曉明 攝)
《十一月和十二月中的雅斯納亞·波良納學?!肥峭形痰氖止P:
臺階上屋檐下掛著一口鐘,鐘錘系著繩子;樓下過道里放著體操用具“老爺”和“河”;樓上過道里放著一張工作臺;樓梯和過道里有踩上的雪或爛泥;課程表掛在過道里。
鄉間的人起身時還掌著燈,學校的窗口早已透出燈光。打鐘后半小時,在霧里,雨里,或秋天的斜陽里,三三兩兩,或是一個一個的黑色身影出現在小崗上(村子和學校中間隔著一道小山溝)。
他寫學生的樣子,寫他們打架。在他看來,打架從根本上來說,是公正產生的地方。他給孩子們講高加索的強盜、哥薩克,1812年的抗法戰爭,還有哈澤·穆拉特(過了40年,才寫成中篇同名小說)。孩子們簇擁在他周圍,拉著他的手。
他用工筆式的描寫記下了其中兩個頗有寫作天賦的男孩――
費季卡穿著一件嶄新的鑲著黑色皮邊的白色短皮襖,深深坐在圓圈椅里,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一手托著頭發濃密的腦袋,另一只手玩著剪刀。他那對烏黑的大眼睛閃爍著一種不自然、然而是大人氣的嚴峻光芒,望著遠處的某一處。他不自然的雙唇攏成一副準備吹口哨的樣子,顯然正在把他想清楚了并想說出的話咽回去。
謝姆卡站在大寫字臺前面,背上有一塊白色的熟羊皮補?。ù謇飫倎磉^裁縫),寬腰帶已經松開,披散著頭發,正一行一行、歪歪扭扭地寫字,筆不停地蘸著墨水。
托爾斯泰鼓勵他們寫作,在指導他們寫《匙子喂人飯,麥秸刺人眼》(挑選諺語出題作文是老學校的老辦法)的過程中,他看到了孩童的天成。“我朦朧覺得,我罪過地通過偷看蜂房中蜜蜂背著凡人目光進行的工作。我覺得我敗壞了農家孩子純潔而原始的心靈。”他再一次向盧梭致敬:“人生而完美,盧梭的話像鉆石一樣堅硬而真實。人呱呱墜地之時,就具有和諧、真理、美和善的原型。”
他之所以張羅教育,是因為以此能改造幾十或幾千個人的生活,從而接近改造世界的目標。生活必須得改造,在《論國民教育的意義》里,他寫道:“當你把一根已經弄散的繩線穿過針眼,你拉得越多,穿過的線繩就越少。必須將繩線退出,重新捻成一股后再穿。”他想把世界重新縫起來。
他用的捻子,是古典意義上的愛,博愛,上帝之愛。在1909年寫給甘地的信中,他說:
我閱世愈久,尤其在此刻明白感到日近死亡的時候,我愈需要表白我心中最強烈的感觸,我認為重要無比的東西――無抵抗主義,實在只是愛的法則的教訓,尚未被騙人的詮釋所變形的學說。愛,或者以別的名辭來溝通人類心魂的渴望,是人生唯一的、最高的法則。
在舊時代,人們通過柵欄,房契、婚契、遺產和世俗之愛捆綁在一起,托爾斯泰寫過自己在襁褓里被捆綁的感覺(《我的生平》),他一生都想擺脫這些捆綁。他內在的矛盾是希臘悲劇式的,他想要的自由多過縱馬馳騁。
每逢冬夏,他常早起工作,喝咖啡,隨后走進院子,一手抓住馬頸上的馬鬃和韁繩,踏上馬蹬,一腿跨過馬背,靈巧上馬,騎行10到15俄里,縱馬越過溝壑,跳過小溪,在密林中穿行。在為孩子們寫的《霍斯托密爾》里,托爾斯泰寫透了馬:老馬和小馬,雄馬和牝馬,貴族血統的馬和普通馬,馬和馬夫,馬的生與死,作為“私有物”的馬。屠格涅夫讀后說,托爾斯泰從前肯定是匹馬。另一個朋友說,騎在馬上的托爾斯泰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男子。
這所大房子里有多少伯爵騎馬牽馬的照片啊――眼前這一匹坐騎,叫zilia,領袖的意思。跟“領袖”照完這張相兩年后,騎手死了。
出了主屋,經過一個掩在灌木叢里的小石碑,上面刻著:這里是托爾斯泰出生時房子的位置。又經過兩株依偎纏繞的參天白楊(托莊人叫它愛情樹),便到了馬場。滾滾黑云正壓在柵欄上方,每一匹被牽出去的馬因而有了悲壯的神色,仿佛要上戰場。它們張著大鼻孔對著人喘粗氣,看你,又不在看你,然后甩著馬尾,晃悠著兩扇結實的屁股,以一種超模永遠學不會的步子前進。我忽然有點明白伯爵為什么一生愛馬――一群多么憨靈的位移者。馬夫們的表情接近憂心忡忡,問他們牽馬去哪里,指指不遠處的馬舍。馬舍一長排,前面有鵝群在踱步,橙色的嘴與掌,漂亮極了。
托莊的馬和馬夫 (姜曉明 攝)
19世紀的蘋果園還在,園里的小伙子跳上拖拉機突突突往莊園大道上開,笑容是21世紀的。有個穿黑膠鞋的農夫,花白胡子,戴著老花鏡正磨他的大鐮刀。他臉上那種平和靜穆是主人才有的,平靜得令過客不敢打擾。
托爾斯泰熟悉所有的林中小徑和莊園大道。他把道路稱作大世界,是看農人的地方。他的筆記里,記著許多道路旁邊的談話。他還親手設計并造了一架《一個地主的早晨》里提到的脫粒機,在鄉親們面前示范。機器轟鳴著,卻沒有打下谷粒,農民都笑了。
瞿秋白在“清田村”時,被領到當地農戶家里喝茶,主人忽道:我是托爾斯泰初辦學校里的小學生,我還會算加減乘除呢。被問從前逸事,主人說:那又怎樣?托爾斯泰在世時,我們去總還有許多書,我們得了讀了,又賣幾個錢;要幫助卻難了,有熟人去,一塊兩塊盧布,平常三角五角。女主人邊倒茶邊咕嚕:托翁自己是很要幫助人的,都是他夫人橫在中間……
到托爾斯泰那里求告的窮人不單是從道路上走去的,還有爬去的,比如德米特里·楚古諾夫。“(他)第二次爬來。他的雙腿已經萎縮僵硬(因為砸石子壞了腿)。他像昆蟲一樣爬著……我正喝酸牛奶,想躲開。”還有,得了黃疸的一家之主,得了乳腺炎的農婦,采漿果勉強果腹的女孩子們……很少有作家像他那樣樂于同如此多樣的人交談。1881年10月全家搬到莫斯科之后,他參加了全俄人口調查,夾著公事包和登記冊出入各家。他熱愛觀察人,分析生活。從一生的日記和通信來看,大概有幾十萬人的命運在他心中穿過,就像從陸路、海上、天空中來。
1886年5月4日,他給妻子寫信談饑荒,談農家孩子晚上不吃面包就上床躺著,而食物救濟不過是杯水車薪。究竟該用什么來救助呢?
惟一能用的是善的生活。整個的惡不是因為財主向窮人誅求,這是一小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人們,不管家財萬貫、中人之家,還是貧無立錐,都像野獸一樣活著。人人只為自己活著,人人都在蹂躪他人。由此產生了不幸和貧困。
他同意私有財產是一切惡的根源,他對“歷史虛無”的同情也導向無政府主義――“俄國人是天生的無政府主義者”。他知道農奴必須解放,不然暴動或革命就在眼前,但作為地主和貴族,他也害怕革命。革命會革掉他的土地。他寄望的善的生活,由《復活》里的聶赫留朵夫代為說出:土地必須是公有的,它和水、陽光、空氣一樣都是上帝的財產,不能被私人擁有或買賣。村社(община)的和諧,建立在人對上帝的信仰和對他人之愛上,它會反過來促進個人的道德完善和靈魂救贖。這幅農村烏托邦的藍圖是借基督之手繪就的,跟百年前苦苦思索的哲人笛卡爾、盧梭、康德一樣,所有的難題最后都奉還給上帝他老人家。
在他看來,“憲法和議會妨礙了俄國人精神的成長”,這無政府的主張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作家中很流行。他在《戰爭與和平》中解析了俄國人的精神:質樸,虔誠,鎮靜,悲觀,在注定的命運面前低頭服從――“俄國人會以一種勇敢無畏的精神死在長官命令他死的那個地方。”于是,他又回到上帝跟前,默念基督的教訓,反對分工,反對文明,反對國家,歌頌農耕勞作,頌揚淡泊克己,贊美“毋抗惡”。
《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是列寧在托爾斯泰八十壽辰寫的。這篇文章第一次將一個貴族和一場他本人其實完全不理解的革命聯在一起。在列寧看來,托爾斯泰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既是創作了世界文學中第一流作品的天才作家,也是愚蠢的信仰基督的地主;既是社會謊言和生活謬誤的洞察者,也是一個整天喊著道德自我完善的說教狂;既是資本主義剝削制度和沙皇殘暴統治的批判者,卻軟弱地提出“不以暴力抗惡”的主張;既是高超的現實主義者,又是不切世情的烏托邦幻想家。但是,盡管托爾斯泰提出了一些關于全人類救贖的可笑主張,卻真實反映了革命前夜俄國千百萬人民的思想和精神世界。許多農民在革命中的表現,正是出于托爾斯泰精神的感召。
同一年,托洛茨基也寫了一篇《托爾斯泰論》。在過去的兩年間,我讀過五六遍。顯然,托洛茨基更懂文學,和革命的本質。它是這樣開頭的:
托爾斯泰已到了他的八十壽辰,在我們看來,他現在好像是從死滅了的時代中留下來的一座生滿了苔蘚的老巖石。
它是這樣結尾的:
事實上像托爾斯泰那樣違反了自己的意志,被歷史殘酷地利用過的人,在著作家中很難舉出第二個來。……
如果托氏不同情于我們的革命的目的,我們知道這是因為歷史不要他了解它的道路之故。
我們決不因此便來攻擊他。我們要永遠贊美他,不僅贊美他偉大的天才,實則只要藝術本身一日不滅,這偉大的天才也是一日不死的,而且還要贊美他的不可制服的道德的勇氣,這勇氣不許他留在“他的”虛偽的教會里,“他的”社會中,“他的”國家內,這勇氣又判定他即便在他的無數贊頌者中間,他依然是一個孤立而不得人了解的人。
(來源:本文首刊于《289藝術風尚》2018/7-8月合刊,原標題:《從圖拉到托莊,尋找托爾斯泰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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