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ALK 唐克揚:最美莫若故人來
唐克揚,南方科技大學教授、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建筑設計師
今天稍微有點緊張,主要來源在于今天我講的題目非常大,就是關于城市。當南方周末的朋友告訴我說要講“城市”時,我覺得這回壞了,如果讓我們建筑師講小東西可能反而會容易一點,但城市是什么?城市可以用什么關鍵詞形容?哪怕我來成都三十次不止了,成都也還是個“一言難盡”的城市。
建筑,藝術,文學,工程……
城市的關鍵詞我列了四個,第一個關鍵詞是“建筑”。我是建筑師,但如果是房地產商會更關注什么?關注怎么用鋼筋混凝土造房子。建筑好像是很實在具體的東西,但建筑其實不那么簡單。
下面說“藝術”的問題,回頭看成都的建筑,很多人問我“你喜不喜歡成都?”我說“喜歡。”但是你要具體說“到底喜歡哪一點,是不是喜歡所有建筑?”我的答案是“當然不。”我覺得如果從藝術角度來要求的話,我們的城市就會有太多讓你不太滿意的地方,甚至說大部分東西都讓你覺得不那么滿意,當你回答出“我喜歡成都”的時候,你喜歡哪一部分的成都其實是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們理解的城市其實是少和多的關系,你喜歡的藝術,那部分東西是你追求的理想,但建筑可能是很實在的、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本錢。你需要有一間房子住進去,你需要有一個安頓的場所,那個東西談不上好壞,你只是喜歡而已。
從專業角度來說,我覺得一個人一生中,就像對于電影導演來說,拍一部電影能讓大家知道就是很不錯的導演。建筑師也是一樣。我自己回國十年了,十年也就蓋成一座讓我自己覺得還湊合的房子。但是文學和藝術會給你比較多的馳騁空間,其實你講一個城市的故事會比你描述這個城市是什么樣子要容易多了。更不要說最后還有一個讓人頭疼的關鍵詞是“工程”,建筑師嘛他畢竟也是一個工程師,所以我們互相之間稱唐工、李工,建筑就是這么一個復雜的東西,城市也是這么一個復雜的東西。其實我們看到的所有城市都是“一言難盡”的,但是當我們講成都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就來勁了,如果讓我講城市我講不出來,城市太大太廣,但談成都還是有點話可以講,講點我個人的關于成都的故事,這就是一開始題目中提到的“一個人的城市”的含義。
一個人的城市
什么叫一個人的城市?當時我來成都的時候就是一個人來的。大家知道,大學畢業的時候會有一個畢業旅行,我是南方人,但是去北方上的大學,而西南這一片則是我從來沒有涉足的區域,所以我對成都有很多想象,1995年畢業旅行時就一個人到了成都。
那一年的成都我印象很深刻,記得我騎自行車從南往北,因為那時候大部分人依賴自行車上下班通勤,無論男女都騎得飛快,而我作為一個外地人,想多看看兩邊的景色,所以我騎得特別哆嗦,就經常被后邊人磕碰,你怎么騎這么慢,干嘛呢?于是我就因為自行車碰撞事件記住了成都的一個地名,在座很多人也知道,叫做“猛追灣”。
關于城市的想象,它的現實、真實,和我們想象中的、虛構中的城市有這么大的差異,才讓我這樣的一個現在做實際的、關于城市工作的建筑師感到為難。什么是城市?我們確實不知道,城市有兩個地方很難把握,我選了兩首詩來形容,本來想用做講座的題目,關于什么的呢?關于故人,關于曾經在這個城市里的人又回到這個城市的感受。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這是劉禹錫的詩,具體故事我就不多講了。劉禹錫離開長安,大概過了十年又回到長安看玄都觀里的桃樹,他說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意思是什么呢?這個樹雖然好,但是跟我沒關系,是我走之后種出來的,不僅種的好,而且長的很高了,有很多人來看,他會有一點若有若無的惆悵的情緒。
雖然我來很多次成都了,但是我在成都待的時間都很短,我只是娶了一個四川人。不管怎么說,舊地重游而且是和少年經歷有關系的地方,會讓我覺得成都不是過去看到的成都,這是很多人都會有的情緒。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劉禹錫《再游玄都觀》
第二首詩更有意思,又是一個很有名的詩句。那是再過了十幾年,唐文宗大和二年,他說“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我又來了,物是人非,不僅是桃樹沒有了,種桃道士也不在了。劉禹錫是一個貌似不變的個體,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總覺得自我不會變化,但是自我在面對城市的時候都會有滄海桑田的感慨?,F在每個人都處在極具變化的時代,因為改革開放40年是中國歷史上變化最快的時期,沒有之一。
我們喜歡的城市不是一個抽象的名詞,也不是一個全體化的、龐大無比的東西,它不能夠被明確化。但我們所領略的城市,是一個人的城市。我永遠記得的,是我在1995年首次認識的成都,對我來說不一定是最好的,但起碼是最有意思的、第一印象的成都。但是現實發展的成都在高速進步,是需要被呵護、需要每個人齊心協力合作建設的成都。這就產生了矛盾,一個人和許多人,個體建筑和集體的城市,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講到這個時候為止,大家會覺得唐老師上了一節不是很有趣的課。但不論是作為專業研究者還是建筑設計師,我誠實地告訴大家演講有兩部分,第一部分是關于城市的感悟,很空很泛很籠統,但是不得不講。每個人理解的城市都不一樣,我喜歡成都,但是我不能吃辣,這很麻煩,但這是我對成都真實的感受。怎么統一個體需求和集體面貌之間的矛盾關系,就是當代城市面對的最根本話題。
沒有人的建筑才是理想的建筑(城市)?
第二部分的演講我會重點說到我干了什么,我畢竟是一個設計師,作為設計師我必須告訴委托方我要做一個怎樣具體的東西,不能只是上一節課,這樣的課上一學期、上三年大學課程都不見得能講完。下面我將告訴大家我作為個體建筑師如何面對這一切:從一個人的城市逐漸演繹到城市的全體,從過去的城市印象到建設城市、設計城市的決策者、干預者。
是不是很多建筑師認為當城市和個體有矛盾的時候,我們干脆把人排除在外算了。從一個人的城市建筑到了沒有人的建筑,這個轉變是什么用意呢?從我演講的第一部分到第二部分,你也許以為個性意味著矛盾,那么干脆讓個性放大。這是我的同行目前在干的事情,把城市做成萬千座姹紫嫣紅建筑的競技場。第二種選擇是把別人消滅掉,只讓我一枝獨秀,這對建筑師職業來說是最理想的選擇,預期很多人不如一個人,預期很多人不如沒有人。沒有人的意思是我自己干,你們大家聽聽,我給你們講什么是城市,用我的想法做成作品,這是致命的,但是對于建筑師來說也是不得已的選擇。我也面臨這樣的選擇,下面會講到這樣的問題。
我最早是作為城市研究者進入城市的,說實話,我更像藝術家,當我面對城市時我也喜歡選擇我最喜歡的部分。一會兒你們看到我做的建筑或者是看到我做的研究,你們會說“唐老師你說的跟城市沒關系”,但我只是告訴你邏輯。當我開始做研究和設計作品時,我試圖建立我的邏輯。這個邏輯必然是簡單的,必然是少的一個人的,或者點對點的,但它仍是城市的邏輯,是以小見大。
怎么講呢?這就有緣起的問題,就是我怎么來到成都認識成都的問題,怎么突然進入到這個話題?并不是天外來客般摘取從屏幕上看到的圖像,而是確實我在這里生活過有過交集。
大家知道我在畢業時來到成都是有原因的,1995年后我從工科生變成文科生,去了北大,第一眼看到北大校園是非常美麗的風景,沒有太多城市的喧囂,我想進入這樣的語境談談我怎么理解具體環境的邏輯。
我們認為北大是一個人的杰作,歷史上有一個建筑師為它負責,是一個美國人。這激發了我的興趣,怎么美國人能建造這樣的校園呢?最好的工作方法就是先回到起點,就像我回到1995年想第一次對成都的印象,我回到北大校園的起點,認識北大原來是什么樣。這地方就是未名湖,原來的照片有一行小字寫“往東北望可以看到清華學堂”,實際上什么都看不見。那時候北大未名湖的湖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就在想我是什么樣的看法?這樣想眼前就豁然開朗,不用眼前的東西代替過去,也不用過去的東西抹殺現實?;氐狡瘘c想想,簡單思維想想,在我們展開宏大的藍圖之前,這樣的土地上面,孕育著什么樣的客觀性?這恰恰是以個體面對世界時建筑師需要思考的話題。建筑師是以每個項目中光彩熠熠的名字作為總代表,但這些不是城市和建筑的全部。
有一個很有名的建筑師路易·康,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我看過8卷本的《英國史》,我最感興趣的是第零章,但它是不曾寫下的,一切都有可能的那個時刻,也就是現在這個時刻。
現在還是一切都有可能,去想我們到底能干什么?不要匆忙想我們一定要干什么,而是到底我們能干些什么,是關于客觀性,是從歷史中挖掘出來的過去的現在,是這樣的思路。
最后完成所有城市和建筑的建筑師,不是我們所稱為建筑師的那一群人,而是我們。一個人的城市,就回到我們的城市。因為建筑師還需要建筑工人,建筑工人還需要建筑原材料供應商,還需要一個校園一個大學的決策者,每個項目的甲方,每個建筑的使用者也是最龐大的群體建筑師,這一群人才是真正建設北大校園的那群人。
兩種建筑:已經發生的,和想象的
我相信你們很多時刻會看到很多個體化的表述,一個建筑師告訴你我最近又建了什么好玩的東西,這個很簡單,但是不適用代替剛才講到的邏輯,一種是已經發生的,另一種是不曾發生的。不曾發生的是針對你們而言,已經發生的是針對我而言。想象中最美好的、孕育著一切可能的1995年才是我最看重的成都,并不是說我只喜歡過去不喜歡現在,而是對我來說那時候孕育著一切的可能,這是我最近的體驗。
今天講的故事是我個人的故事,前兩天我借著來成都的機會去了攀枝花,我在那兒建了一個房子,這個地址在座很陌生,但是一點不陌生就是前面看到的圖,北大校園沒有建成,藍圖沒有鋪開的時候,一片草地茫茫,四周都是美景。當時我在想,我到底要干什么?我問委托人甲方你要干什么,他們一臉恍惚說“我也不知道,其實我想建一座很好的房子。但是也不知道后面具體干什么,你幫我想想,你是國際建筑師,你從國外回來,你幫我想想有什么好的想法。”
這就是簡單面對復雜,對于沒有發生的故事,先不要假定一定是什么。我們看看有什么樣的策略面對真實簡單的自我,讓簡單的東西面對直接的人性,喜歡不喜歡這個地方,不需要專家投票,用腳投票就行。喜不喜歡冰冷的室內,喜不喜歡高大上讓你望而生畏的大樓,其實沒那么復雜。
我做的這個設計相當簡單,就是做了很普通的地塊規劃,我知道上坡上面只有一塊空地是平的,所以畫了八個格子,往后撥讓出出口。我自己最真實的想法,也許最好的建筑是什么都不干,但是我又不敢這么說,這樣你不就回家了嗎?我覺得還是建一個房子,且做到對環境最小的干擾。
首先假使這座房子不存在,委托方幽默地說你想干什么也干不了,因為錢很少。我們做了四四方方的格子,想像我們自然地走一圈轉回來,博覽美景,然后又回到起點,就像沒有房子在山坡上轉來轉去的體驗,但里面會有人工的痕跡,有小房間,有花園,有的室內有的室外,還有半室內半室外,像動畫一樣,相當于山地走路有上有下,通過這樣的邏輯演繹,是不是你跟我做的建筑一模一樣呢?環境有自己的邏輯,做完之后就是應該有的樣子,遵從原來的邏輯,用簡單的方法構成并不簡單的建筑。
最后一步就不那么簡單了,建成建筑也不那么簡單,這一切呈現著既簡單又復雜的邏輯。建筑不可能太復雜,因為是人在做而不是自然在塑造,必然要遵從經濟建造的規律;建筑又必須復雜,因為人在里面住,每個人有不同的需求,通過簡單構成復雜,里面沒有一個房間是完全一樣的,有封閉也有開敞,有圓形也有半圓形等等,圖片上的效果是模擬出來的,不見得是完全對應,但是至少和原來山地的邏輯相去甚遠。
城市,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
城市有兩大部分,一部分看得見,一部分看不見??吹靡娋褪鞘謾C里陶醉的東西,譬如網紅打卡地,可以獲取很漂亮的照片;還有看不見的東西,很難用一句話形容,就是一開始說的“一言難盡”。
這是前兩天去拍的照片,還沒建完但是已經有點毛坯的樣子,人在室內的時候隨便拍一個照片,即使在辦公室里也有非常漂亮的山景,就像一幅畫一樣。我禁不住想,我在那里辦公多好,但是辦不了,太遠了。辦公室里都有美麗的畫卷才是這個建筑迷人的地方,雖然為了讓大家看得清楚一點我做了PS,但真實環境比這個還要出色,用非常簡單的建筑師工作方法達到了人與自然,與環境和諧共處的目的。
只有這樣,我才能不辜負最初的出發點,也是我說到1995年成都的來處是什么樣。來處就是一種人和自然也許相對更加和諧平衡的狀態,在這種語境下面,隨便拿手機拍一張照片也會顯得非常有意思。
人與城市
我想總結一下我的想法,我覺得人是單數的,但是在英語里面說到城市和人時是復數的,因為城市貌似是一個城市,但其實城市是復數的。怎么樣處理好在變化中的城市和人的關系既是復數的,又是隨著時間變化的,這就生成了二維數組??臻g和時間,真是一個不太容易回答的問題,也難以說得那么詳盡。但是我至少給大家提示一下這兩種城市的差別何在,兩種理想的愿景,一種是自上而下,靠一個人改變這個城市;另一種是說我們一起來改變城市,如何以少變多。
有一點不容懷疑,即使這樣我們也不能往后看,不能回到1995年的成都。在過去,像在蘇州園林里面坐下來安靜喝茶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現在我們面對的是復雜的城市與建筑的概念,是一群人而不是一個人,是大家在橋上看風景,而不是一個人在橋上看風景。這就必然出現雖然看上去不是特別愉悅、養眼,但是卻讓你覺得無可奈何的情況——很多人擠在門口等候進場。但我們依然要回應這樣的狀況,回應“日常”的建筑,盡管我們喜歡藝術愛好文學,但是我們作為建筑師就是要解決矛盾與單純的關系,簡單與復雜的關系。
我自己也做了很多這樣的建筑,幫助我們學校做了酒店的大堂,做了公寓,做了一些小建筑,同時我也會用很小的建筑去面對建筑學的大話題,如何理解建筑既是每個人都熱愛的話題,同時又是矛盾和復雜東西的話題。以我回國之初做的第一個作品為例子,建筑如何面對城市,它不是一個答案但它是一個啟示,或者是靈光一現的線索。
建筑如何面對城市?這是以前我在798做的一個小展廳,打開窗戶以后是這樣一個場景:外面有一大堆吃瓜群眾,其實大多數人對藝術沒有真正的了解,但是他們又不得不涌進展廳里來。于是我的委托方說干脆把這個窗戶封上算了,我說“還是不要吧,如果封上這堵墻之后就相當于你就少了一扇窗,白墻實際上就是一堵黑墻,白色的室內其實是一個黑屋子,什么都看不見,因為你跟世界隔絕了”。有的時候我們在墻上掛上一副白框的畫,相當于又加了一堵白色的墻,似乎看到的世界其實都是幻覺,就像看電影、看手機、看墻上的畫,有時候都是用虛擬的方式去觀察世界,它其實是一種幻覺,你跟真實世界其實是隔開了。
但是你又不想面對吃瓜群眾,怎么辦呢,有沒有別的解決方案?我創造了一種方案。這實際上是一堵墻,我回國之初做的第一件作品,非常小的東西,但是它代表了一種很復雜的思維方式。它既不是一扇讓吃瓜群眾打擾我們的門,也不是一個虛假的窗,也不是一個裝飾性的雕著花的中國傳統的窗。它是一堵墻,但是這堵墻在白天有光線的時候室內就被照亮,到了晚上的時候它又恢復成一個白墻的摸樣。這個原理我就不細講,大家可以在網上關注我寫的技術討論,可以做到這樣的情況。它是反應矛盾性、復雜性的思維方式,這是建筑師的思維方式,它不是一張在照片里手機里可以一眼把握的形象,它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空間,既是在城市之中同時又和城市有所距離。
我最后用這四句話來形容,如何做到既是自然的又是文化的?如何可以讓厚重同時有光?如何自成一體的同時向外界開放?如何在喧囂里聽到安靜?
這就是我的演講,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