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剛:為“社會”正名
介紹朱健剛的工作之前,請允許我先評析一下這些工作所處的時代背景。
在改革開放的諸多偉大成就中,“社會”的出現和正名恐怕是其中最重要、卻最受忽略的一項。
此前的時代,社會為國家所吞噬,并無獨立的存在,世俗生活的正當性不受承認。人們提到社會時,普遍帶有明顯貶義,“在社會上混”“和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諸如此類。它揭示出,在前三十年資源高度集中的單位制下,不進入體制,人生即沒有努力的方向,連謀生都成為問題。社會作為體制的對立面,幾無正面價值。
然而改革開放四十年后的今天,人們已經意識到,“在社會上”不一定就是混,可以經商,可以打工,可以有各種自由職業甚至在非政府組織里工作;不經由體制,人們也可以在社會上建立各種橫向聯系?!吧鐣?,已經逐漸褪去負面意義。
如果說1949年標志著一個強大的獨立主權國家的成立,意味著秩序的恢復,那么改革開放則意味著一種革命體制逐漸向正常體制的轉化,意味著革命成為遠景,社會開始生長??梢哉f,這也是眾多仁人志士投身革命的“初心”。
朱健剛的工作唯有置于這種框架下,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從上世紀末開始,陸續有一批人士走向民間,結合成志愿組織,推動教育、環境、社區、女性權益等民間公益領域的出現和發展。朱健剛即是他們中較年輕的一員。他在求學時就走出校園,脫離單純的書齋走向城市街區,一方面是透過街區、透過百姓的日常生活觀察時代的劇變,開展研究,另一方面也實際參與到社會力量的培育中。他與一些同道共同創辦了扎根社區的志愿服務組織“熱愛家園”,倡導以行動改變社區,在機構內部則將民主、公開和制度化等價值置于首要位置,展示了新一代NGO與眾不同的價值追求。
告別學生時代后,他去到廣州,一方面教書育人,一方面致力于搭建市民網絡,推動公民慈善。他先后創辦華南NGO研究中心、南方公益慈善研究院等機構,十多年間開展了對公益慈善和社會組織的行動研究,舉辦過公益組織的領導力協力營,并參與了5·12地震的救災和災后重建,參與推動各級慈善和社會組織立法。這些活動,既提供了志愿者交流和服務的平臺,也見證了民間自組織能力的成長。不僅是廣州,全國各地有數以千計的志愿者都曾受益于這些活動。
在他組織的論壇上,常??吹狡髽I家、政府官員、學者、媒體記者、草根行動者以及青年學生共聚一堂,氣氛平等,暢所欲言。我有幸曾參與其中,雖然被稱為“老師”,但最大的收獲卻是作為學生,親身學習,體會到了那種與北方迥然不同的公共氛圍。正如托克維爾所說:“一些習慣就這樣在這個國家的自由心靈中形成?!?/p>
正是在這些努力中,出現了今天所稱的志愿服務的“廣東經驗”。我對這一經驗有切身的體會。今天許多城市都不乏熱心公益的人群,但廣州的獨特之處在于,這里的人們做公益更多出于一種社會的觀念,而在其它地方,人們做公益的出發點更多是國家的觀念。在廣州,人們即使談論國家也是從社會出發;人們意識到首先是社會生出秩序,而不是國家產生秩序(當然秩序的守衛仍然離不開國家)。在這里,社會已具雛形,不僅有了實體,也有了規范。
走出校園之后,朱健剛又將他在草根行動中獲得的經驗和知識帶回課堂。他曾連續多年開設很有影響的“公民、社會與發展”課程,一邊邀請社會行動者向學生講授專題知識,分享行動經驗,一邊也把學生推向社會,圍繞學生所選擇的領域去實地見習,或者自行設計社區公益行動。這門別具一格的課程播撒了眾多的種子。
獲得知識又返回,這讓人聯想到柏拉圖的哲學王比喻。然而除了這種表面的相似,再沒有什么比這兩者在精神上相距更遠的了。對大學課程,朱健剛始終有一個理念,認為應該同時體現參與、對話和創造三種元素,也就是說使學生能夠參與進課程,被賦予能力來和教師一起對真理和知識進行探討。這里,在社會領域習得的民主和賦權精神被貫徹始終。
誠然,作為一位學者,朱健剛有更多的理論關懷。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上,他很早就放棄了蹺蹺板視角,一個強大起來則另一個必定弱??;相反,他認為強國家強社會是一種更可取、也是可行的模式。正是基于這種考慮,他毫不猶豫地走上了以社會建設為“業”(韋伯語)的道路。
曾有頭腦靈活的學者提出共和國的歷程是依次解決了挨打、挨餓和挨罵的問題,然而這依舊是以與外部的關系來界定我們自己,而不是從自我出發。如果我們沉入這幾十年歷史發展的內在脈絡中,就可以發現,社會的松綁和發育雖然不是改革開放最引人矚目的成就,甚至也不是設計者的初衷,卻是它真正可以一以貫之的精神實質。因為經濟總難免周期波動,它的增長也有諸多的代價,不可能無限持續,今天我們已經意識到了調整的必要;但如果從社會建設的角度去理解改革開放,就會發現這是一項有待完成的、通往未來的使命,還需要更多的人付出艱苦的努力。朱健剛的選擇恰好契合了時代的這一需要。
(本文刊于《289藝術風尚》2019/3-6月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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