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點金術

阿城的厲害,得從楚漢相爭那會兒說起。

阿城的厲害,得從楚漢相爭那會兒說起。

三年前吧,江鑄久九段電話,來,阿城在。鞋里嵌砂,外套七??哿税肆?,我奔出門打車去浦東。結束整齊進了江芮道場,一眼看見阿城坐在最后排,低著頭翻古棋具的資料,花鏡,灰頭發,外頭照片上差不多的意思。

他他他居居然知道我。

后來陸續見過幾次,吃飯,村長文豪一起。不仔細看,就一個和藹溫暖、不怎么講究的老北京。實際上當然,有些事他還蠻講究的。

陳村拍攝于1999年

秦朝本來好好的,一小撥人聚在一起,發聲喊,剖魚肚子,扯出一小幅白絹,雖然有點洇,看得分明,深紅朱砂,寫法和李斯那廝不同,長腳三個老法篆字,陳勝王。實在是很有視覺效果的一次煽動表演。這是白話,歷史上首次彰顯傾覆王朝的力量,后來的文字,寫得好的太多了,達到這個濃度這種級別,沒有。

朱熹的白話特別簡明,所以他的道理,就會有人聽,流布開。猜他這個辦法,可能靈機一動,跟佛經學來,佛經轉譯上,考慮底層受眾的聽力水平和音樂素養,力求樸素易懂。歷來說程朱理學,得了禪宗一點訣竅,不說那么玄,文字上也看得出端倪。

科舉對抗門閥,白話隨俗世涌動,漸漸浸潤文字所及的各個領域,卻依然像個童養媳。一波一波異族力量新鮮野蠻侵入,讓民間敘述越來越活躍,而科舉種種戴著鐐銬的舞姿,也使得文字包括白話本身,愈發精致,照顧到口腔各個角落,最終登堂入室,蔚成明清兩朝的大觀。

某個深夜,朱新建高臥,一嘴巴花生米對我說,寫東西畫畫,這些事兒,叫藝術吧,也有進化。猜早年,阿城給他烙下的印記。

早年,八六年我初中一年級,第一次讀《棋王》,雪青大開本《名作欣賞》,藍哈哈紫巍巍,紙張不怎么好,卻有一種前消費時代的堂皇??梢姟镀逋酢?,一出手即有氣象。讀了一遍,感覺有點異樣,翻到前面去看看導讀,再讀,就不能放下,直到今天。十年前,《上海文學》首次約稿,我想也不想,第一句話就套用《棋王》原句: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每篇小說,都該有這么一個開頭。

阿城著《阿城文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文筆洗練,去掉主語用短句,抖抖機靈,都不難做到,阿城拿這點有限的材料造境,力氣實在強大,簡直要什么有什么,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镀逋酢防飳憻狒[,寫饑餓,寫喧嘩,寫枯槁、道家、倫勃朗、身體的好看、陽光下肉醉,都是輕輕松松,鮮活明朗,從容極了。我從未在之前的白話小說中,見過如此輕松的場景轉換,和舉重若輕的寫作態度。

不懂為什么中學語文,沒有把“三王”作為選讀內容,尤其《棋王》,毋庸置疑是達到中文閱讀體驗的巔峰之作。漢語貴簡省,場景描寫往往是弱項,元末小說尚屬草創,到《儒林外史》法始大備,猶如通景屏風,步移景換,色色傳神,到了阿城手里,境界陡然大開,簡直信手拈來,往往我一個人在那里讀著讀著,開始笑,哦原來可以這么寫啊。編教材的傻子出于嫉妒吧,那簡直是一定的。

皮相上的變化總歸莫測高深。今朝阿城,離《棋王》老遠了,成了阿老。步入新世紀后,阿老以令人瞠目的局度,打造別樣神話,幾乎是在學院派文科領域之外,另開一桌。他構建出一個無比恢弘的上古文化藍圖,用的是胡適八字箴言,叫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文字依然洗練,內容面目全非,可能因為他的迷人敘述,照樣吸引追隨者接著閱讀和議論。

本質上,阿老還是當年的阿城,那個痛恨算計,給年輕人帶來別樣溫暖的前輩。認識他的那年春節,大冷天,番禺路法華鎮路路口,我縮在拉面館嘬毛細,他發來短消息拜年,嗆得一根面條鉆進鼻腔,好一陣子逢人就說。

轉過年來,他要去浙江,湖州費老接送,餞行的小圓臺面,菜水轉來轉去,我點了咸豬頭,費老惋惜,說一過清明,此物就不靈了。阿老很仔細地看看我,把豬頭轉到面前,夾了吃一口,慢悠悠道:雖然,過了清明,還是,非常好吃。

(本文刊于《289藝術風尚》2019/3-6月合刊)

網絡編輯:吳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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