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沒有人能阻止你說俏皮話
如欲給自由作家王小波畫像,我愿把他畫成卡爾維諾的小說《樹上的男爵》里柯希莫男爵的樣子。此公12歲時厭倦了地上的生活跑到樹上,在樹上學習閱讀,長大成人,急公好義地參與各種人間事務,可就是一會兒也不要過地上的生活,最后攀上熱氣球墜海而死。他的墓碑上寫著:“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blockquote>
王小波:沒有人能阻止你說俏皮話
如欲給自由作家王小波畫像,我愿把他畫成卡爾維諾的小說《樹上的男爵》里柯希莫男爵的樣子。此公12歲時厭倦了地上的生活跑到樹上,在樹上學習閱讀,長大成人,急公好義地參與各種人間事務,可就是一會兒也不要過地上的生活,最后攀上熱氣球墜海而死。他的墓碑上寫著:“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p>
王小波是柯希莫男爵的現實版:他對“大地上的事情”一清二楚,熱心參與,但他一刻也未離開“樹上”――那是他“求真與創造”的超越性立場,超越于人類的功利陳規所構成的思維邊界――“地面”――之上??孪D摹靶闹杏幸粋€關于人類社會的理想。每次當他著手把人們聯合起來……他就在那棵樹上演講,總是會產生一種密謀的、宗派的、異端的氣氛,在這種氣氛中他的話題很容易從具體講到一般,從關于從事一種手工技藝的簡單規章制度渾然不覺地談起建立一個公正、自由、平等的世界共和國的藍圖”。這段描述,讓我想起王小波生前,在時為文學編輯的我和身為作者的他之間那幾次有限的會面里,也彌漫過這種不法分子暗自接頭的詭秘而“異端的氣氛”。這種氣氛源于對某種美好事物的相同愛好――愛好者對這種事物既抱有頑固的信念,又對它目前難以改變的壓抑處境感到可笑,“詭秘而異端的氣氛”即由此而來。這種美好的事物,用卡爾維諾的話說叫做“天空”,用王小波的話說,叫做“智慧和有趣”??孪DR死之前也要攀上熱氣球飛上天空,這種姿態與畢生追求智慧和有趣的王小波相比,有最大的相似之處。更相似之處還在于王小波參與“大地上的事情”——寫作雜文——的說理方式:他總是從自身經歷或見聞的“具體”故事出發,經過迂回而巧妙的推論,引誘讀者走近某個“一般性的”而又常被遮蔽的理念——這些理念,乃是繪就“一個公正、自由、平等的世界共和國藍圖”的一根根線條。
王小波著《王小波全集》(譯林出版社)
難以想象,對1990年代后期以降的中國青年扮演了情感教育和價值啟蒙角色的,竟是這位工科出身、不修邊幅、反抒情、惡作劇的黑色幽默作家。在他的所有作品中,都貫穿著同樣的精神線索:反對愚蠢和無趣,揶揄偽道學與假正經,對曾給這個民族帶來巨大災難的反智主義和威權主義,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姿態如頑童。在這些作品意義承擔者的品性與玩世不恭者的調性之間,運行著一種欲彰彌蓋的反諷的魔術。此種風格尤為顯著者,是他的中篇小說《黃金時代》《白銀時代》《未來世界》、長篇小說《革命時期的愛情》《尋找無雙》《紅拂夜奔》《萬壽寺》等組成的“時代三部曲”。作家以一個個新式主人公荒誕而悲觀的經歷,揭示了權力控制與個體自由的緊張關系——這是千古國人的恒久困境。
關于權力控制的主題,不少當代中國作家已有觸及。但王小波與其他作家的不同在于:后者多將權力本身描述為“恐怖巨獸”,王小波則描述為“滑稽怪物”;后者側重表現權力控制對“化內之民”造就的等級秩序、生存恐懼、心理同化力與價值虛無感,王小波則側重表現權力控制對“個性之人”自由創造力的扼殺、真實人性的扭曲和歷史真相的掩蓋;后者創造的世界是嚴肅沉重而窒息可怕的,王小波創造的世界則是荒誕輕逸而毫不可怕的;后者的敘述視點多為無能為力的整體性的平民視點,王小波的敘述視點則是拒絕生活于“設置”之中的個體性的“新人”視點;后者揭示權力橫暴導致的“活著”的困難,王小波揭示權力控制導致的智慧的匱乏;后者的核心焦慮是生存與奴役,王小波的核心焦慮是存在與自由;在揭示權力罪孽時,后者的敘述本身或多或少都烙印著“權力巨獸”的精神創傷與思維同構性,而王小波的敘述則隱含了與權力系統迥然相悖的精神路徑與價值源泉——以獨立運用個人理性和創造力,追尋存在的真實與自由。這樣一個克服了重力和恐懼的世界,實是王小波解放性的心理力量的外化。此種力量超乎道德,但其作用卻首先是道德性的——它啟示讀者在妄圖統治的“滑稽怪物”面前,首先擁有獨立判斷的頭腦和拒絕服從的勇氣。
1997年4月11日,正值英年的王小波猝然病逝于北京。他的作品和他的傳奇自此流傳,對他的質疑也從未消歇。相比22年前,如今權力和資本織就了更加密不透風的鐵桶,王小波的聲音因此聽起來愈發遙遠,也愈加迫切:“我總覺得文學的使命就是制止整個社會變得無趣”;“只要你不怕做烤肉,就沒有人能阻止你說俏皮話”。
(來源:289藝術風尚)
網絡編輯:解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