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內:還好,還有個路小路
時代似乎正在以加速度前行,一轉眼,那個還象征著新時代的1990年代已經面目模糊,整個廠區宿舍的人穿著睡衣甚至晃著奶子跑爆炸的盛況,鐵皮屋頂隨著一聲轟鳴隨風飄去、水龍頭里嘩啦啦流出橘子汽水的日常,變得像魔幻現實主義一樣真偽難辨。我毫不懷疑,在經歷過權力和資本對信息的過濾性篩選之后,到這一代人老去時,要證明凡此種種皆非虛妄,怕是要費盡口舌。
責任編輯:《289藝術風尚》
(本文刊于《289藝術風尚》2019/3-6月合刊)
我是路小路,我在這里
我上班下班,我跑來跑去,我不知道為什么
我想寫詩,我不怕被人扁,但怕人笑,所以請原諒我的怯懦
我想去遠方,可遠方太遠
我想伏地生活,但心有不安
我在迷霧中穿行
我不知道我會成為什么人,但我知道我不能成為什么人
我只是要拒絕庸常
……
這一段,是《少年巴比倫》的簡介。重讀年輕時喜歡過的小說,尤其是“青春小說”,是要冒點險的,面對一個喜歡莫名痛哭的少年,容易犯尷尬癥。
還好,“路小路”還好,經過了這么多年,仍然還能一邊講著悲哀的故事,一邊讓人微笑。
路小路是路內一系列作品的主人公,路小路的履歷,幾乎也就是作者路內自己的履歷。初中畢業,就讀于打架墮胎成風的技校,1990年代初國企下崗大潮來臨前夕,走后門進國有化工廠當了工人,跟著滿口粗話的師傅們擰螺絲修水泵倒三班,渾渾噩噩的幾年工人生涯的巔峰,是當上了腰挎電工刀的電工。
技校生路內當電工的時候,比他小3歲的大學生張定浩也在東北一個電廠里燒鍋爐、鋪電線。十多年后,兩個電工中肌肉比較多的那一個,寫出了描寫技工生活的“追隨三部曲”,瘦高文弱的另一個,成了著名文學評論家。評論家搞文學的理由是:在電工班被人欺負了,一怒之下去復旦大學讀了文學。張定浩這么評論前同行的寫作:路內明了自己是在寫一些恒久動人的東西,它們和淚水有關,但他并不會直接去書寫淚水,而是側身去描摹那些被淚水燒灼過的青草和花朵。
路內的故事里,的確沒有讓人尷尬的淚水,除了敘事的才華,他還有天生的幽默,這讓他的敘述哀而不傷,稱得上優美。有人說他像簡化版的王小波,工廠版的王朔,在知青們“革命時期的愛情”、大院子弟“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后,路內也替七十年代生人補上了一筆“與青春有關的日子”。這三位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沒上過大學。那兩位沒上,是生不逢時,1973年出生的路內沒上,怪不著時代,于是他的悲劇顯得更具無所遁形的必然性,于是他借路小路之口說:“我的20歲,就像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p>
路內今年45歲,早已在上海做了十多年的白領,但他從來不寫他相當熟悉且成功的廣告公司白領生涯。盡管已經泅過那條河很多年,站在開闊富饒的彼岸,他仍然無法釋懷地反復書寫那短短幾年的技校和工廠生活,仿佛在拼命構筑一條抵擋消亡的堤壩。寫完以《少年巴比倫》為首的“追隨三部曲”之后,他說我寫夠了,路小路的故事到此為止。結果還是沒忍住,在短篇小說集《十七歲的輕騎兵》里,又寫了一個又一個路小路,他干脆在書封上自嘲:“是的,我還在寫著那個倒霉的化工技校,沒有名字只有綽號的小青年,‘風一樣的謎之女孩’們……”
他不缺讀者,誰的青春又沒有被淚水燒灼過呢?即使是沒有經歷過1990年代的年輕一代,也能在路小路的故事里找到相同的迷惘、挫敗、頹唐、凄惶。他的故事被拍成電影,有流量明星加持,下一部片子,路內獲得了親自上陣做導演的機會。在一些論壇和網站,出沒著網名“少年巴比倫”或“路小路”的網友,他們把路內稱作中國的塞林格,拿他的作品和《麥田守望者》《挪威的森林》做比較,于是除了渡邊和直子的殘酷青春,除了不肯相信“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的16歲的霍頓,我們也終于有了自己的成長偶像——時而熱血無畏、時而蔫頭耷腦的路小路。
村上春樹、塞林格的青春物語,充滿繁盛過后的虛空,路內的這一段旅程,更多的是匱乏中的迷惘。但1990年代的匱乏,和極端年代不同,已經有了現代生活的氣息,加上土生土長沒有文化基因的隔膜,路小路便格外討喜。時代信報書評人王謙說:“通常的成長小說,即便是影響最大的世界級經典《麥田里的守望者》,哪有《少年巴比倫》這般有趣?”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授獎詞說:路內的小說是一代人的精神鏡像,他筆下的青春,不僅僅是年華,也是燦爛的心事。不僅常常受傷,也包含生命的覺悟。
然而路內的價值,并不止于給青春文學增添了一個中國樣本。路小路的成功,不全是少年心事的成功,那些龐然大物般的工廠,似乎將承包一個人的生老病死的堅固而完備的巨大堡壘,在路小路的故事里,被掰碎了揉爛了來寫,留下了一個解體前的真實照影。
時代似乎正在以加速度前行,一轉眼,那個還象征著新時代的1990年代已經面目模糊,整個廠區宿舍的人穿著睡衣甚至晃著奶子跑爆炸的盛況,鐵皮屋頂隨著一聲轟鳴隨風飄去、水龍頭里嘩啦啦流出橘子汽水的日常,變得像魔幻現實主義一樣真偽難辨。我毫不懷疑,在經歷過權力和資本對信息的過濾性篩選之后,到這一代人老去時,要證明凡此種種皆非虛妄,怕是要費盡口舌。
還好,還有個路小路可以跨越時空替我們說一句:是的,都是真的。就像馬爾克斯說《百年孤獨》一點也不魔幻一樣,就像馬孔多曾經一夜之間死過3000人是真的一樣,就像王小波的王二可以證明革命時期的愛情就是這般模樣一樣,路小路的戴城是真的,“豬尾巴巷”是真的,化工廠爆炸是真的,工人師傅老牛逼、德卵,被圍獵的青工長腳,掉進滾水坑道的文員小撅嘴,敢咬“老虎”的美麗廠醫白藍,皆非虛妄。
從這個意義上說,路內的盤桓不去是對的,反復書寫是對的。
網絡編輯:吳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