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我的九個電影瞬間
從新疆最南邊的小城,到臺灣,從5歲看到《畫皮》,到40歲開始和電影業發生關系,一生的蹤跡,都可以在電影里找到線索。
責任編輯:《289藝術風尚》
1
《少林寺》
1982年夏天的某個晚上,我家所在的新疆南部的于田農場,人們互相招呼著,去場部看一場露天電影。
新疆地廣人稀,人們住得十分分散,看一場電影,有的得過河、穿過一大片苜蓿地和白楊樹林,有的得從沙丘中間的小綠洲走出來,再穿過沙棗林,有的得從山腳下的水閘看守房出來,走上很長一段路,到達場部。幾百個農場人聚在場部前的一塊空地上,縣城來的放映隊,已經支好了機器和幕布。
電影開始,全場歡聲雷動,大反派被打倒的時候,全場一起鼓掌。
那部電影叫《少林寺》。
全中國都一樣,影院、俱樂部,人們都在觀看和討論《少林寺》,報紙競相找出看過50遍和100遍的觀眾,少年離家出走尤其是結伴的,一定是去投奔少林,只需要到去河南的路上攔截。
當時的內地,一張電影票在5分錢到2毛錢之間,而這部電影在內地的票房,超過1億元。在香港創下1616萬港幣的票房紀錄,打破香港功夫片賣座紀錄,在日本,票房40億日元,在韓國,票房51億韓元。
李連杰、丁嵐、于海、計春華,以及為影片演唱插曲《牧羊曲》的鄭緒嵐,都成為風頭一時無兩的大明星。當然,最后成為最大的那個大牌的,其實是少林寺。
他們改變了少林寺,《少林寺》也改變了他們。
《少林寺》劇照 資料圖片
2
《白發魔女傳》和林青霞
1983年的夏天,我們去新疆策勒縣電影院,看來自香港的《白發魔女傳》。
那時候,香港電影剛以“內部電影”之名進了內地,必須要一定的行政級別,才可以觀看,好在,我們所在的南疆小城,天高皇帝遠,這些電影就明晃晃地在電影院里上映,5分錢買一張票,就可以看。
我爹媽不放心,自動承擔起審查機構之重任,先去電影院審看一遍,再領我們去看?!栋装l魔女傳》就通過了他們的審查,另一部武俠片沒能過審,我耿耿于懷,記住了那部片子的名字:《報仇》,多年后報仇般地找來看了。
我在小城的露天電影院里,一邊惦記著《報仇》,一邊賭氣一般地看著《白發魔女傳》片頭的黃山風光,直到鮑起靜演的練霓裳出現。我失魂落魄,一腔怨氣剎那間潰不成軍。那是可以讓五歲孩童震動的美,何況,頭頂上是滿天星光。像后來看到的席慕容的詩:“桐花初放,繁星滿天”。
家里的《大眾電影》上,漸漸出現港臺女明星,一期一個,有一期是林青霞,主打照片是一張柔光照——后來在內地泛濫成災——但那時候實在罕見,她的頭發絲、輪廓,都化在背后過來的光里,濃眉,有一種憨直的表情,頁面上還有她演的另幾部電影的劇照,其中之一是她和周潤發演的《夢中人》。我被她駭呆了,她的美,幾乎是一種鄉愁般的美。
一旦開悟,再看身邊女性,就換了眼光。我的青春自那時開始,但那之后經歷過的女孩子,最終都流散了。多年后,我尋訪當年出現在我生命中的女孩子的下落,我也看到了多年后的鮑起靜、林青霞、劉嘉玲。我努力去想象她們在每一個轉折處的心境,探查她們何以會做出那些決定,企圖以此為命運繪制出一張函數線。
3
《大鬧天宮》
1983年的夏天,學校組織我們看動畫片《大鬧天宮》。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家人之外的人看電影。之前每次和家人看電影,都以昏睡告終,因為那些電影距離一個孩子太遠,裹著他們為我準備的皮大衣睡在露天電影院的水泥長凳上,我覺得有點冷,但又沒冷到睡不下去,半睡半醒間,銀幕上的聲音帶上了一種特別的混響,偶然睜眼,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那時候,吸引我的不是電影,而是電影開始前的奔走相告、討論、期待,以及有電影的晚上,那頓潦草的晚飯——在一九八零年代,看電影是一件慎重的大事。
而那天晚上,有《大鬧天宮》可看的晚上,我已經知道自己不會睡著,我興奮得過了頭,在一群高年級同學面前又說又笑,突然間,也不知是什么念頭驅使我,我興奮地在他們面前跳起,在空中旋轉360度,然后落地,落地時沒站好,腿磕在露天電影院的水泥凳子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疤痕。
多年后,我變成中年人,拍攝了《大鬧天宮》的美影廠卻還沒有老去,依舊先鋒。美影廠的先鋒之處在于,它從“中國心靈”出發,卻并沒停留在紙墨上,它的每一次大動作,都和影像技術革新緊密相關,它的每一次決策,都踏在技術進步的節點上。對技術價值、商業價值和心靈價值,同樣重視,這也是美影廠出品能夠吸引少年,成為每一代少年青春記憶的重要原因。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經歷半個多世紀風云,美影廠千變萬化,但屬于“中國心靈”的那一部分,仍然沒變。在未來某天,它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詩詞壁畫、洞窟長卷、花下細語、綠窗幽夢,成為漫漫地球往事、地球鄉愁的一部分。
4
《大眾電影》
如果1980年代已經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太虛幻境,如果1980年代的群星也擁有一本記錄他們名字的冊子,那本冊子,應當是《大眾電影》。
自1979年1月復刊,這本由中國電影家協會主辦的雜志,就成為中國電影的忠實記錄者,也擔起群芳譜之責,封面封底人物,多半是年輕女演員(李仁堂李瑋也當過封面人物,結果是雜志的滯銷)。我們從這本雜志上知道了張金玲、李秀明、張瑜、洪學敏、姜黎黎、潘虹、劉曉慶、陳沖、斯琴高娃、方舒、程曉英、李羚、宋佳、趙越、趙靜、邵慧芳、龔雪、任冶湘、黃梅瑩、張曉敏、李克純、宋春麗、叢珊、沈丹萍、倪萍、林芳兵、薛白,也記住了郭凱敏、唐國強、朱時茂、張鐵林、遲志強、錢勇夫、沈冠初、王偉平,也是從這本雜志上,我們知道了林青霞、鐘楚紅、陳玉蓮、周潤發,隔三差五,它也提醒我們,不能忘記白楊、張瑞芳、舒秀文、王丹鳳、上官云珠、王瑩、周旋。
它在1982年的發行量,是950萬份。
我們由此出發,領略了電影之美,也體味到那些年輕人的美,在攝影燈光服裝化妝都幫不上什么忙的情形下,他們給我們看到的美,結結實實,有筋骨、有個性、有辨識度、有時代撐腰,那是濃重的美,一張臉和另一張臉,絕無混淆的可能。
李羚臉上那種羞澀,龔雪小家碧玉的甜,宋佳適可而止的嫵媚入骨,趙靜的純凈,洪學敏的伶俐,在今天的演員身上再難看見,今天演員的美,整齊劃一、削薄、含添加劑,像更圓更大更有光澤卻沒有蘋果味的蘋果。
八卦話題,是人類社會永恒的黏合劑。1980年代既然有了更接近現代意義的明星,八卦新聞也就隨之出現,不像現在這么方便,靠的是口口相傳以及報紙雜志上“文體新聞”里的一星半點,一律十分含蓄,稍事渲染后,必定加上一段“道德法庭”和“警鐘長鳴”之類的按語,什么走光照,想都不要想。
也是那段時間,《北京青年報》的記者關鍵電話采訪了鄧麗君,陳沖在春節晚會上系了紅腰帶,女明星紛紛出國留學,都是轟動一時的大事。那個年代有自己的一驚一乍,連看待這些事件的態度,都尚在摸索之中。但今天娛樂八卦的兩大要素:金錢與性,已經以各種方式出現在八卦新聞里。
《紅高粱》劇照 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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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高粱》
1988年,《紅高粱》劇照刊登在了《大眾電影》雜志,所有人都被鞏俐逼人的清麗駭了一跳:粗眉大眼、汗腺似乎格外發達的女性,總算從中國的銀幕上慢慢退場了,她這種有點刀鋒氣質的女人,居然也可以扮演勞苦大眾了。
緊接著,《紅高粱》在第38屆柏林電影節上獲得“金熊獎”,成為第一部在競賽性國際A級電影節上獲獎的中國電影。得獎后《紅高粱》在全國放映,聽說即將看到一部獲得國際大獎的電影,全城像過節一樣擠在電影院門口,爹媽的單位各自發了兩張票,但他們寧肯浪費兩張票,也不肯帶我們去,媽媽正色說:“里面有那種鏡頭”。她的神色對我形成極大震懾,使我15年后才敢補上《紅高粱》這一課。
1980年代,是個屬于電影的黃金年代。張藝謀曾說:“第五代集體成才,是趕上了厚積薄發的大環境。一個民族經歷了多年的政治化生活之后,有了反思,有了不同的價值沖擊……是那個時代蓬勃的文學、全民的風氣、從頭來過的熱烈氛圍造就了我們,是時代給了巨大的榮耀?!保ā稄埶囍\的作業》)
《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秋菊打官司》上映時,我們那個小城的年輕人們傾巢而出,《英雄》和《十面埋伏》的時代,我們依然雪地排隊,留下了為搶票掙掉衣服扣子的傳說,但那些電影給我們的觀感,已經發生變化?;蛟S,一切都無法改變,十面埋伏的不是金錢,聲聲進逼的也不是商人,而是整個時代。
6
城市電影
1990年,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了謝飛導演,姜文主演的《本命年》??粗塘粘读粝掠蜔艄狻?,看著姜文扮演的李慧泉,慢慢倒在地上。
1980年代,《紅高粱》《黃土地》這樣的文藝片看起來是主流,各種各樣的CULT片看起來很興盛,但八十年代電影真正想走的方向,其實是城市題材電影,作為對城市化進程的呼應。
1980年代初,真正意義上的城市電影開始出現,在“時代的春天”的氣氛中,這些電影往往基調樂觀,電影基本劇情多數是兩個基本的故事核:第一,一個失足青年在周圍人幫助下重獲生活的信心、友誼以及愛情,第二,一個經營不善毫無生機的商業單位,在承包經營方式的激勵下,在一群青年人的共同努力下,重新煥發出生機,當然,還有混搭而成的第三種,那就是一個失足青年,來到一個死氣沉沉的單位,最終,他和這個單位一起獲得新生。
從被市場經濟最先垂青的廣州到北京到上海,這種故事隨處可見:《雅馬哈魚檔》《夕照街》《小小得月樓》《黑蜻蜓》《鍋碗瓢盆交響曲》等等。今天看來,這類故事里有一種明顯的隱喻,不便明言的時代創痛被壓縮在一個小小的集體里,最終以樂觀的方式得到安撫。
滕文驥是這一時期較為重要的城市電影導演,1985年他拍攝了一部講述建筑女工成長為明星的歌舞片《大明星》,其中的主題歌《我多想》迅速傳唱開來,而不論電影還是歌曲,都洋溢著一種近乎盲目樂觀的時代期望。
八十年代初城市電影中所具有的那種樂觀,在中后期電影中再難得見。在《黑炮事件》《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絕響》《太陽雨》《給咖啡加點糖》等城市電影中,我們看到的是城市化進程對人和人之間關系的破壞,是失衡與動蕩,不安的情緒開始醞釀。雖然還有《二子開店》這樣的喜劇延續八十年代前期的城市電影追求,卻已是余韻了。
謝飛導演拍攝于1989年的《本命年》,開始為城市電影重新定調。這部根據劉恒小說改編、由姜文主演的電影中,主人公李慧泉依然是“失足青年”,但所遭遇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困境,這與八十年代前期的電影迥然不同。
此后的九十年代,內地的城市電影沿襲的就是這種灰色的基調,黃建新的《站直了,別趴下》、何群的《混在北京》、寧瀛的《找樂》《夏日暖洋洋》,霍建起的《生活秀》,大致如此,《大明星》中建筑工人在工地上載歌載舞的場景,迅速成為回憶。
在城市化浪潮中懵懵懂懂遭受創痛的,不只內地人,臺灣電影《搭錯車》中,我們看到了同樣的場景,暴力拆遷,舊時家園與人際關系同時消亡。
1990年代以后,城市,就基本從中國內地的電影中消失了。偶然出現,卻因身單力薄,很難獲得關注,幾乎等于不存在。這是內地電影對城市化的第二階段反應:否認和懷疑。原因有二,一是中國電影的整體衰微,二是第五代導演在國際上揚名,使農村和歷史題材成為熱點,陳丹青認為:“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他們都是才子,但他們這個年代的人接受的浪漫主義、英雄主義、帶有悲劇色彩的美學教育里面沒有都市電影這個概念……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遺憾?!?/p>
直到1997年,馮小剛的賀歲片《甲方乙方》為中國電影奏響回暖的先聲,城市,也在2000年前后,漸漸回到了中國內地電影中。但起初5年,中國電影中的城市,只有一個上海,多數時候,還只意味著“老上?!?,以至于王家衛要感嘆:“上海養育了城市電影,卻又把它拱手讓給了香港?!?/p>
真正體現城市化進程中人們心理狀況的,是張一白、賈樟柯和婁燁的作品。整整十年里,張一白幾乎成為唯一一個城市電影導演,他導演了《好奇害死貓》《秘岸》《夜。上?!?,擔任了《雙食記》和《杜拉拉升職記》的監制,這些有他主導或者參與的電影,故事精致,剪輯利落,音畫時尚,但也打上了他的另一個烙?。涸幱?、陰謀,人們各懷心事,冷淡疏離,像一次華麗卻冰冷的擁抱。
而更進一步的,是賈樟柯導演的2004年的《世界》和2008年的《二十四城記》,在他的鏡頭下,城市像德爾沃(Paul Delvaux)和基里柯(Giorgio de Chirico)在他們的畫作中預言過的那樣,空漠孤寂,人們不得不與過去割裂,在龐大的城市里,陷入生無所依的境地。
《二十四城記》劇照 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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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像廳
整個九十年代,我們的電影時間基本被香港電影占據,看電影的場所通常是錄像廳。
一臺彩電,一架錄像機,若干沙發或者木頭椅子,就組成了錄像廳。一根音頻線,將播放中的電影聲音接出去,用小喇叭朝著大街放,招攬顧客,另有一塊紅色的水牌,立在門口,上面寫著當天播放的電影名單,李小龍、苗可秀、施思,一直到周潤發、劉德華和周星馳,都曾是紅牌上的???。當然,把節目單上所有電影的播放時間加起來,是不夠二十四個小時的,那么,有名有姓的電影之外的時間里,錄像廳里在播映什么?——加演片。噓!加演片!
在八九十年代,錄像廳風靡一時,它成本低,門票卻是五毛到兩塊錢,而且場場滿座,那個年代的大街上,隔不多遠,就有一間立著紅色水牌的屋子,小喇叭傳出電影中的打斗聲。那是那個年代的經典背景聲。
后來,昆汀·塔倫蒂諾和羅伯特·羅德里格滋兩位大導,在2007年推出《磨坊電影》(《Grind house》)時,對當年美國專門放映Grindhouse Film的地方進行了描述,咳,那跟咱們的錄像廳可不就是一路貨色么?那個地方培養出了昆汀·塔倫蒂諾,而我們的錄像廳培養出了賈樟柯,他曾說,早在1982年,他就經常去錄像廳看電影。
錄像廳當然不只是作為大導演的黃埔軍校而存在,事實上,它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記憶。七零后在那里完成了世界觀、人生觀的補充性學習,接受了文藝教育,甚至在那里完成了性啟蒙。所以,后來的我,每每惡毒批評過一部現在的“香港電影”之后,我也反思,說它們不像“香港電影”,是不是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它們不是在錄像廳里放出來的。錄像廳為我的“香港電影”,甚至“電影”,規定了最初的形態和色彩,電影就是濃艷的、傳奇的、俗透的、畫面粗糙的、CAMP的,環境也得骯臟雜蕪,而不是像現在的電影那樣,淺的、白的、明亮的、舒適的。而青春和無味的中年的區別,其實也正是如此。
1990年代中期以后,VCD成為七零后的新歡,錄像廳迅速淪落,走向衰敗。并在2001年12月30日國務院頒布的新的《音像制品管理條例》之后,徹底成為歷史名詞,只在一代人五味雜陳的記憶里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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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波特》
2001年,看“哈利·波特”電影第一集《哈利·波特與魔法石》那天,正是雪后,電影院門前排了很長的隊伍。
自從《甲方乙方》重新開啟了中國人對電影院的興趣,《英雄》復活了購買電影票要排隊的傳統后,每年都有那么一兩次,我們要為看電影排隊,有時還相當激烈,在《英雄》的搶票隊伍里,我想起在鐵路系統工作的發小告訴我的細節,春運期間,列車員制服上的扣子都是用鐵絲擰上去的?!豆げㄌ嘏c魔法石》的購票隊伍沒有這么狂熱,挪動雙腳的時候,可以聽到腳下的雪被壓瓷的聲音。
“哈利·波特”系列電影的頭兩集,格外明媚,現在看來,它的幼稚程度直逼后來在國內引起爭議的《納尼亞傳奇》,孩童稱王稱霸,勝利的過程毫無難度可言。到了第三部《哈利·波特:阿茲卡班的囚徒》,原來的導演克里斯·哥倫布變成了制片,墨西哥人阿方索·卡隆成了導演,在他看來,“13歲的孩子已經開始應付心中那個潛藏的惡魔”,于是,陰郁和黑暗都來了。
一直奇怪,這種做派,為什么要從第三集才開始,十年后明白了,前兩集,就像人生的開場,要盡可能地給點甜頭,所以里面滿是足球賽、快樂而新鮮的學校生活,并伴隨著小友誼、小冒險,和一點似是而非的小愛情,一切只為誘人入彀,接下來,真刀實槍的人生,開始溫水煮青蛙一樣小規模演練,“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似乎越來越傾向于證明:我可以比上一集更黑暗。
就這樣,忽然十年便過去。
它也讓我們參照出了這十年的最大動蕩?!豆げㄌ嘏c魔法石》2002年1月在國內公映,票房是2100萬,到了《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上)》,票房已是2.2億,《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下)》盡管并非全球同步上映,首周票房就已經破2億,這或許要歸功于銀幕塊數增加或者全球同步放映,但還有一多半功勞,要算給人民幣貶值。如果羅琳女士有瓊瑤的耐心,再用十年翻拍“哈利·波特”系列,或許可以通過票房比照出我們財富縮水的程度。
《哈利·波特》宣傳照 資料圖片
9
DVD
2000年之后,是華語電影市場的低谷,我們卻憑借DVD,進入另一個盛世。
起初,我們看LD、VCD,片源很少,為了借一張碟,我們穿過大半個城市,為了看到市面上較少流傳的電影,我們到處尋找刻錄片源,一個新興行業由此出現——刻錄電影,從他們提供的影片名錄上選出自己要的片子,下定金,半個月到一個月后,拿到刻錄碟。
2003年后,DVD開始普及。電子商貿城成了我們的電影院,電子商貿城是本城最大的電子市場,一向魚龍混雜。一層專營大小家電電線電纜燈泡開關,二層三層專營軟件及D版DVD、VCD,而樓梯和轉角處,則站滿兜售H片的小販,俗稱“游擊隊”。一層是一片清澈敞亮景象,二層三層則從地理環境到人文環境,處處與它們所從事的營生的氣質吻合,樓梯是曲折的、陰暗的、臟的,消防器材外面的玻璃,照例是被砸破的,窗子上釘著鐵皮,鋪子外面擺放著爐灶,防盜門“哐啷”一聲推開了,走出來一個畫著黑眉毛的女人,一邊拉著毛衣的下擺,一邊疑惑地看著來人。
我們就在這樣復雜的環境里,尋找著侯麥、黑澤明、費里尼、伯格曼、基耶斯洛夫斯基、巖井俊二、大衛·林奇、大衛·芬奇、塔可夫斯基、安東尼奧尼、安哲羅普洛斯、楊德昌、侯孝賢、蔡明亮。
我曾經以為,是因為那時電影少,別的娛樂形式也并不豐富,因其稀有,因其難得,得以觀看前的期待、觀看時刻意營造的儀式感,以及觀看后的念念不忘以及文字抒懷,宣示了其重要性,但現在我卻知道了,年輕時的一切事物都異常濃烈。是那個濃烈的年代賦予了電影濃烈的色彩。那時的我們,像隨時會因風起舞的蘆葦,而電影、音樂、文字、愛情,都可以是一陣驅動的風。
所以亦舒說:“戀愛,革命,都必須非常年輕,非常非常年輕?!逼鋵嵑沃箲賽酆透锩?,所有需要感受力支撐的事物,都需要年輕來配合。羅曼·羅蘭也有相似的表達:“大半的人在二十歲或三十歲上就死了:一過這個年齡,他們只變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過是用來模仿自己?!?/p>
于是,我開始寫影評了。我的影評,不是評論,其實更像是找個東西,來拴住記憶。電影對我,對許多因為電影而擁有濃烈記憶的人來說,可能更多是氣味、聲音、畫面的碎片集合,是記憶的通道,是懷念的方式,是想要重返濃烈時代的企圖。
我無比懷念那些被電影拂過的晚上,也正是帶著這點懷念,繼續去看電影,希望當屏幕亮起,我還能和當初一樣反應強烈。
結語
2017年冬天,我在臺灣看了一場電影。
整趟旅程,一點沒有陌生感,南京東路,那是三毛住的地方,新竹,那里有席慕蓉槭樹下的家,西門町,那是林青霞被發現的地方,淡水河,是鄭智化《淡水河邊的煙火》和張清芳《Men's talk》里的那條河,華西街牯嶺街,是林強和楊德昌作品里的街,臺大,是瓊瑤小說里出鏡次數最高的學校,臺北的冬雨,是孟庭葦1992年歌里的雨,甚至,抬頭看天,也會想起王芷蕾的《臺北的天空》。
白天聽蔣勛、張大春、羅智成、阮義忠的講座,晚上自由活動,第二個自由活動的晚上,麻寧老師帶我們去看一場電影,她選好了片子,我們在臺大附近找可以觀看這部電影的影院,第一家影院,放映的場次不合適,第二家影院,20分鐘后就有一場。
影片文學性很強,靠近的是臺灣鄉土文學的傳統,對鄉下日常、底層生活細節有非常耐心的描述。尤其耐人尋味的是,導演用影像色彩來區隔窮人和富人的生活,窮人的生活場景,用黑白,富人的生活,用彩色。
百來號人的小廳近乎滿座,讓我嫉妒的是,觀眾很安靜,只在該笑的地方笑出了聲,片子結束,沒有人提前離場,所有人都看到最后一行字幕出完。我想,之所以能有這樣的表現,是因為影院靠近臺大,觀眾多半是學生或和學院有關系的人,另外,這個電影能吸引來的,也多半是對文藝片有興趣的觀眾。
出了影院,樓下是一間livehouse,有一支大陸來的樂隊在演出,演出剛剛結束,觀眾正陸續往外走,他們的穿著,和電影院里的那群人相比,又是一番光景,臟辮,機車夾克。樓上樓下,都在搞文藝,卻像是兩個部落,兩個世界。這種景象不算罕見,但這么直接地放在一起進行對比,卻是第一次。
站在那里,我突然有恍惚的感覺。
從新疆最南邊的小城,到臺灣,從5歲看到《畫皮》,到40歲開始和電影業發生關系,一生的蹤跡,都可以在電影里找到線索。
當濃烈的被稀釋,強烈的變平淡,一日再也不會長于百年,我們拉下窗簾,放出畫面,終于肯以平常心來談論電影,或曾經拂動過我們的一切,如葉芝的《沉默許久后》(飛白譯)那樣:
“沉默許久后重新開口,不錯
其他情人全都已離去或死去,
不友好的燈光用燈罩遮住,
不友好的黑夜用窗簾擋住,
不錯,我們談了又談,談論不止,
談藝術和歌這個最高主題:
身體衰老意味著智慧;年輕時,
我們曾相愛而卻渾然不知?!?/span>
(來源:《289藝術風尚》)
網絡編輯:柔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