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明:個人經歷再豐富,創作小說都不夠用
小說這門藝術的一大特點是,小說家實際上很難畢業,這一回畢業了,下一回又將再一次成為學徒。小說家永遠是學徒。
華語文學傳媒盛典
年度
小說家
陳繼明
陳繼明,1984年畢業于寧夏大學中文系,曾任寧夏作家協會副主席,現為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教授。著有長篇小說《一人一個天堂》《墮落詩》《七步鎮》等,曾獲十月文學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小說選刊獎等。
【授獎辭】
陳繼明創造了自己的“七步鎮”,一個愛欲與救贖、記憶與遺忘、歡悅與酷烈交織的美學時空。穿過生命巨大的迷茫,經由自我內在的辯論,那個亦虛亦實、似前世又似今生的一段內心旅行,所從何來,又去往 何 方 ?出 版 于2018年度的長篇小說《七步鎮》,寫出了這種現實的重影和靈魂的歧途。它燦爛、精美、思力奇特。心理疾患難以療愈的隱痛背后,映照出的是薄濁世道里人心的惶然,歷史傷懷中情意的重量,以及苦苦追索“我是誰”之后的艱難前行。
【獲獎感言】
當我得知,我是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得主后,我才開始認為自己是一個小說家了,以前我只是個學徒,久久未能畢業的學徒。所以我要對準予我畢業的評委們深表感謝。我交給你們的畢業創作是長篇小說《七步鎮》,很多人認為這是一部自傳色彩相當濃厚的小說,我自己也總是無力否認。
不過,至今我還記得,在我的創作史上,這本書倒是依賴虛構最多的一次?;仡櫿麄€創作過程,能夠說一說的體會有如下幾點:
當我真的決定把自己放進小說時,才發現,我面對著一個陌生人,當我看清楚這個陌生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時,我曾經十分驚訝。當時我想,畫鬼容易畫虎難,這個道理,在一個作家選擇寫別人還是寫自己時,同樣有效。
另外,一個回憶癥患者要回到前世尋找創傷的源頭,這明明是自縛手腳,自討苦吃。從一開始我就想,這個過程被我寫出來后,如果讀者仍然認為是自傳體小說,那就至少算是及格了。結果,到現在我還必需再三解釋,那不是自傳,真的不是。那之后,我的一個想法就變得更堅定了:作家的自由是從不自由中得到的,一部小說通常開始于不自由。一個回憶癥患者回到前世尋找創傷的源頭,是這部小說的“不自由”,換成另一個小說,又會有新的不自由。至于自由,那差不多也是相反的意思。
我的第三個體會是,個人經歷再豐富,對小說創作來說,都是不夠用的。再精彩的生活,永遠不可能大于虛構。再豐盛的才華,也不可能大于虛構。因為,虛構的一半涉及內容,另一半,更秘密的一半,則涉及方式。小說這門藝術的神秘性正體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作家,敢說他掌握了一種一勞永逸的表述方式。有時候,小說已經寫完了,你不見得知道,你是怎么寫完的,你是用什么方式完成的??傊?,虛構的起點并不是任何一種類型的生活,而是小說的理想,小說這門偉大藝術的秘密理想。
換句話說,小說這門藝術的一大特點是,小說家實際上很難畢業,這一回畢業了,下一回又將再一次成為學徒。小說家永遠是學徒。
不多說了。非常謝謝。
南都:是什么觸發你寫《七步鎮》這部小說?
陳繼明:《七步鎮》的構思由來已久,它最早是一部家族小說的模樣,但一直寫不下去。原因是我不愿意仿照歷史的樣子,寫一部“家族史”。后來我漸漸意識到小說敘事和歷史敘史有根本區別,小說不只是從前發生了什么,或者假設從前發生了什么,現在把它寫出來,小說的難度剛好在于它不能這么做。小說需要一個可以不多說話的形式———哪怕是長篇。大概在2016年,我意外發現,原先那個構思中的一個不重要的人物,有可能是一個回憶癥患者,把所有我原來打算寫的內容,由一個回憶癥患者回到自己的前世一點一點找出來,可以大大縮小這部小說原來計劃的篇幅,僅僅這一點,就讓我躍躍欲試,因為,我有可能開始一次小說創作,而不是一次仿照歷史的寫作。
南都:小說主人公患有“回憶癥”,以此為切口引出百年中國歷史,這個“回憶癥”有何隱喻?
陳繼明:回憶癥首先是寫實,一個人真的得了回憶癥,這個人生活在百感交集之中,這個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個艱難掙扎、自我懷疑、自我求證的過程,進入這個人的精神史,就有可能進入時代的精神史。這個人的這個病,給我提供了方便,我依賴它展開敘事,把龐雜的外部世界和漫長的中國歷史攬入一個人的內心。說它是一個隱喻也未嘗不可。簡而言之,它是關于記憶和遺忘的隱喻?;蛘吒纱嗾f,是關于歷史的隱喻。記住了什么,忘掉了什么,什么時候記住,什么時候忘掉,這背后有復雜的心理學和社會學背景。這個隱喻里包含的內容,可能關乎一個國家,也可能關乎一個家庭、一個人。
南都:“小說的前世在未來”,如何理解這句話?
陳繼明:寫這本書的時候是信的,寫完則難說?!靶≌f的前世是未來”,是一個權宜的說法,主要是為了呼應小說中常常提到的“前世”這個概念,讓時間有前有后,讓時間成為一個完整的觀察對象。另一方面,也多少表達了我的小說觀念,我認為小說的虛構特質,遠大于它“源于生活”的那一面?!霸从谏?,高于生活”的說法不足以說清虛構對小說有多重要,所以,我借人物之口說:小說的前世在未來。
南都:說到回憶癥,不得不提到博爾赫斯那有名的短篇《博聞強記的福內斯》,都是圍繞記憶展開。
陳繼明: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博爾赫斯已經是知識的一部分,不得不了解。我也看了他的大部分小說和詩歌。他對我寫作的主要啟示是,先鋒更是一種精神,先鋒寫作有可能平平靜靜,普普通通,絲毫沒有先鋒的架勢。但博式先鋒還是有一些架勢的,直覺上,我不想學他,正如我不想學柳青和趙樹理。博爾赫斯被稱作“作家中的作家”,這一點也是我不想學的,比較而言,我更愿意做一個一般意義上的作家。
海明威、??思{、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是我最早接觸的外國作家,《白象似的群山》《我彌留之際》《伊豆的舞女》《憂國》這些小說幫我建立了穩定的文學概念。
南都:故事的背景地,澳門、珠海、甘肅天水,以及人物的職業身份很難不讓人產生聯想,這是不是一部自傳性的小說?如何看待小說虛構與現實世界的對位關系?
陳繼明:說這部小說有自傳性,我不反對。但它不是自傳性小說。因為,小說中的人物東聲的確不是我本人。正如《尷尬風流》中的老王不是王蒙,《生死疲勞》中的莫言不是莫言。所有起于自傳的小說,都會終于虛構。沒有虛構就沒有小說,經歷豐富得不需要虛構的小說,是不存在的,如果有,肯定不是好小說。因為,在真正的小說家眼里,生活不可能大于虛構。這個時代已經夠精彩,所以小說家可以把筆放下了,這是一句外行話,原因很簡單,時代的精彩、生活的精彩和小說的精彩是兩碼事。而且越是起于自傳的小說,越是需要虛構。因為,這樣的小說,作者往往不可敷衍,作者必需處處和自己較真,作者還要再三面對捉襟見肘的狀況。一部長篇小說需要的內容和細節,哪怕只從統計學的角度看,都是一個作者的真實經歷無法支持的。何況虛構問題是一個文學問題。另外,從常識上看,一個作家的自傳是最不可靠的,一個作家的自傳往往是發明出來的。
南都:一些評論把你歸入西部作家的陣營。從大陸腹地到海濱之城,你的寫作狀態是否受外部世界、地理環境變化的影響?
陳繼明:把我歸入西部作家,如果意思是我來自西部,我就同意。直話直說,“西部文學”這個概念所暗示的內容,我是不太喜歡的。故鄉、家園、土地、自然,是可以安放靈魂的,這也沒錯,但是,每一次寫作總是借此構筑意義,顯然有偷懶的嫌疑。再說,文學有自己的任務,鮮明的道德指向,簡單的底層視角,對感傷氣質和鄉愁情緒的無限濫用,是文學的捷徑,我有時候也會不知不覺照這個方向走過去,但我多少還有警惕。我有很多作品,很難被歸入這個范疇,只不過評論界總是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這些作品,因為它們和“西部文學”的概念相左。我在小說里當然也會寫到鄉土,但我從來沒有主動靠近過“鄉土文學”的說法。在我的小說里,鄉土就是人物生活的客觀背景,沒有更多含義。到了廣東之后,新的生活和環境,對我的寫作一定有影響。就算仍然寫甘肅,寫寧夏,還是有影響。影響有多大,我自己暫時說不清。
南都:《七步鎮》在你的寫作譜系中占據什么樣的位置?你給它打幾分?
陳繼明:我們那一代的青春期寫作,大概就是先鋒寫作,我沒趕上,而西部文學或鄉土文學,我又沒那么熱心,所以我的寫作是在兩難中開始和持續的,我好像沒有自己的疆域,我真的有過長時間的搖擺不定。但是,這么說也欠準確,實際上我的寫作是有一條穩定路徑的:那就是我更重視內心,更重視書寫人物的內在困境,不管是不是做到了,但這的確是很早以前就有了的一條路子,作品數量不算少。從這個角度說,《七步鎮》并不是突然出現的,它由來有自,它是自然而然出現的。我有一個同學給《七步鎮》打85分,他特別強調,他打過的最高成績是90分,那么我自己也打85分吧。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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