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庚先生言行錄

商承祚（右，字錫永）、容庚（中，字希白）與學生張桂光合影。 （資料圖/圖）

庚申歲，予入康樂園為廩生，猶可親希白、錫永二先生謦欬，進而成小門生，則所知先生言行益夥，遂有是作?；蚩裳a史乘之未及，或可廣后進之見聞。若作軼事趣聞觀殆亦無不宜，以總不離事實為要也。

頌齋契齋小門生南海譚步云謹識于康樂園多心齋

1.希白先生每苦于不得告老，常訴于人前：“依律例屆耳順之年即可解甲，吾早過古稀之歲而尚廁身教席，是何道理？”辛酉歲，雖固辭而復領博導銜，時已八十有八矣。先生既在位，遂朝發夕歸，若工薪一族然，蓋心有不安者也。斯時也，予常往來于典藏室及課舍，故偶見先生著府綢唐裝，手挽黑漆皮橐一，自東南寓所徐徐北行。光武教習嘗告予曰：“先生至，即燃淡巴菰二，相對吞吐，恒曰：‘光武老弟，汝束脩止數十，便須日日在此。吾祿數百，則無所事事。世事竟顛倒如斯，怪哉！’”

2.希白先生曰：“吾自歸嶺南，無一字著述?！比b齋夫子頗怪之，曰：“先生有《叢帖目》《頌齋所見所藏書畫小記》《歷代名畫著錄目》等，凡數百萬言，胡謂無著述？”希白先生曰：“是皆游戲筆墨也。焉可以學問目之？”

3.希白先生誡諸弟子曰：“不讀書，則無以作。無望吾有標目與爾等，若有，則吾早著之矣?！贝跻姷茏訒r語。

4.忠誠先生者，希白先生及門弟子也。昔與研究生試，數場易過，惟夷語一場，苦思良久而未得解，遂于卷子之上畫下《說文》五百四十部首。始一而終亥，絲毫不爽。及考官閱之，但覩華文，不見夷語，遽勾去。希白先生聞之大怒，曰：“是考古華夏文字也，烏可以夷語取士？吾亦不通鴂舌蠻言，先黜吾導師教席可也！”上懼，終錄之。

5.希白先生曰：“論字，吾不及錫永；論文，則遜于鼎堂?！?/p>

希白先生曰：“余，野馬也，鬼鎖也?！币榜R者，蓋不羈之謂也。鬼鎖者，粵語也，猶天造地設者，非人力之可為。丁酉時語。

希白先生曰：“治學不可合作，惟可獨為?！?/p>

6.希白先生每以手書羅致生徒。劉翔氏，先生私淑者也。嘗假《金文編》習字，以期戊午科得中。然終無日久臨池之功，筆力略未達。試畢，先生身閱之，忽睹一紙春蚓秋蛇，遽援朱筆批曰：“此可勾去，不必復試?！卞始爸T生入學，先生不見劉子，怪而問之。經法夫子告曰：“夫子身自勾去，弟子弗敢擅專也?！毕壬笺等?，終一笑了之。明年，劉氏得入國子監為貢生，從李學勤先生游，殆亦水到渠成者也。后劉氏徙加國，不幸早歿，所藏書悉歸中大典藏室，蓋未忘先生恩德也。

五十年代初陳夢家（左）與商承祚（中）、于省吾（右，字思泊）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資料圖/圖）

7.希白先生素善海城于思泊先生，交近一甲子，而彝器為媒也。初，思泊先生嘗職掌奉天稅務，祿甚厚，而雅好鐘鼎，時適琉璃廠，遂得識希白先生。希白先生雖精鑒賞，然薪俸略有不濟，器之不藏，每悵然喟嘆。思泊先生富則富矣，然聞見未廣，屢見欺于估商。是以思泊先生常出資令希白先生并購，然后等而分之。思泊先生先擇其一，希白先生次之，至器盡然后止。久之，思泊先生亦諳斯道，可與希白先生分庭抗禮矣。于氏自署其齋曰“雙劍誃”，即以所藏雙劍紀之也。蓋于氏經學根柢既深，則入古字之學亦不難，故終成大家。

及后二老切磋不斷，然亦未判軒輊。思泊先生遂言于希白先生曰：“爾我學問相當，今老矣，不復昔日之勇。曷令弟子一較高下邪？”希白先生曰：“但較無妨。然則所較者何？”思泊先生曰：“自是撰述文章?！毕０紫壬唬骸拔恼轮雰炇肓?，見仁見智，不若研墨揮毫，立可見高下?！鄙w希白先生門下尤長于書道，故出斯言，以期不敗也。

思泊先生壯歲曾自撰聯語云：“書不讀秦漢以下，志常在名利之間?！庇殖Ｑ裕河嘁?，儒人中之至富者，富人中之至博學者。其好名利可以想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