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一個人道主義者的詩情畫意

從中國電影業被高科技和商業大片主宰的時代高點回望，謝晉和他的電影，顯得遙遠而陌生。但他依然是那個時代的文化巨人。時光倒流三十年，幾乎沒有人沒看過他的電影，也沒人不知道謝晉這個名字。他的電影，總是能以一種激情澎湃的姿態，回應當下的社會關切，這為他贏得巨大聲譽，也讓他深陷爭議的漩渦。

謝晉有句名言：“藝術家要對社會問題發言”。也就是說，藝術家不能不關注現實，不能不對社會問題表態。這是他深信不疑并且踐行終生的電影圣經。其核心是，我們為什么要拍電影？有些人拍電影是為了賺錢，有些人是為藝術而藝術。謝晉兩者都不是。他拍電影，是要對人們普遍關心的社會問題發言。不止他，這也是那個時代最普遍、最有共識的一種文藝價值觀。只不過，謝晉做得最徹底，最有代表性。他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會觸及當時敏感的熱點話題，這也是為什么但凡是他出手，就能引發巨大的社會反響，就能動輒多達數以億計的觀眾。

比如《牧馬人》。

我曾問小說原作者張賢亮，謝導怎么會看中這部小說？張賢亮回答，因為當時社會上開始流行出國熱，謝晉改編《牧馬人》，就是想用這部片子回應出國熱所涉及的一系列問題。好比說，有些人出國，是為了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有些人是因為外國的物質生活誘惑，這些問題明明白白地擺在《牧馬人》的男主人公許靈均面前。張賢亮說，那時候大多數中國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錢人都長幾根眉毛、幾雙眼睛，卻偏偏要在劇情里為許靈均虛構出一個海外歸來，腰纏萬貫，并且希望他能出國去繼承家產的父親。要是擱在今天，誰會不去接這個天上掉下的餡餅？可在影片中，謝晉替許靈均給出的答案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你盡可以不同意他的答案，卻無法不正視他用電影來關注社會、用電影來對社會問題發言的用心。

謝晉倒也沒有因此而成為一個思想家，他始終恪守著一個藝術家的立場，他對社會問題的發言，總是不自覺地透過“人”這個具體而生動的載體，透過人的情感，人的心靈，和人在某種社會情境和遭遇中所彰顯的善惡美丑，來理解、定義和詮釋他們周遭的世界。所以謝晉的電影既是感性的、溫暖的，同時又自帶一股強大的建構性，它們總是能以一種不由分說的情感撞擊，來重構人們對于社會現實的價值指認。某些批評家說，這是一種政治投機或者文化下注式的機會主義，其實恰恰相反，它是文以載道、為民請命的人文傳統在謝晉和他那個時代的深刻投射。從這個意義上說，謝晉堪稱是一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

即使今天重看，謝晉電影的視聽語言也具有強烈藝術感染力。2018年底，謝晉逝世十周年之際，我們在英國牛津大學放映4k數字修復版的《芙蓉鎮》。那一場的觀眾，許多都是從中國來的90后留學生。放映結束后，一位學法律的女生相當動情地對我們說，雖然她以前也知道謝晉，但沒想到他曾經拍過這么動人的影片。

電影《芙蓉鎮》海報 資料圖片

謝晉生前常說：“我拍東西，喜歡追求一點詩情畫意”。這是從唐詩、宋詞、元曲和歷代繪畫里延續下來的一種中國傳統文藝精神。在以詩書傳家為人生志趣的士大夫眼里，似乎找不到比“詩情畫意”更高的境界了。謝晉喜歡拿兩首詩來作比，一首是打油詩：“江上一籠統，井上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另一首是柳宗元的五言絕句《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敝x晉說，前者是有一說一，是對現實的簡單摹寫。后者才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才是真正的情景交融，詩情畫意。

謝晉自己最得意的場景，是《芙蓉鎮》里男女主人公跳著華爾茲舞步，在凄風苦雨中掃大街的場景。是不是與《江雪》的意境有幾分神似？雖然風雪交加，身陷囹圄，卻依然志存高遠，心胸曠達。照謝晉的話說，生活越是痛苦，越是不堪，越不能唉聲嘆氣，哭哭啼啼。這不僅是他對劇情和角色的理解和詮釋，這其實也是他自身歷經生活磨礪和重壓而形成的一種堅忍、頑強的人生態度。他用這種方式，把自我投射到角色當中，把他獨特的人生感悟和個性化的性格烙印，深深地銘刻在了角色的靈魂里。這讓他的影片不僅獲得了人性的厚度，也增加了思想的重量。

所以在我看來，“詩情畫意”這四個字，是打開謝晉電影藝術之門的一把鑰匙。想要理解謝晉和他所在的那個時代，想要理解他們那一代的藝術家、電影人，繞不開這四個字。

文|石川

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

上海戲劇學院博士生導師，曾經擔任過謝晉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