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痛仰樂隊:只有所有樂隊在路上,搖滾的地圖才能存活
樂評人張曉舟說:痛仰樂隊是目前最適合去拓展國內城市搖滾樂現場版圖的樂隊,即便是五線城市也可以去。痛仰樂隊也有這樣的使命感,他們不止一次說過:“我們要做搖滾樂的傳教士?!?/blockquote>責任編輯:夏偲婉 席郁蘭
夏日爆款綜藝《樂隊的夏天》中,痛仰樂隊的經歷并不順利。樂評褒貶不一,遭淘汰又被觀眾復活。
總決賽痛仰樂隊以一首《公路之歌》拿回第二名,結束了這場夏天之旅。對于他們來說,“重要的不是名次,重要的是搖滾樂,搖滾樂如燈塔,指引我們‘一直往南方開’?!?/p>
《樂隊的夏天》錄制結束后,在別的參演樂隊忙著上雜志封面、接商演和轟炸式媒體采訪之時,痛仰樂隊的成員各自離開北京,或陪家人或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高虎一人在家里學起了音樂軟件,七夕節,第一首玩出來的demo《Easternlake》在蝦米音樂上低調面世。
攝影:張揚。痛仰樂隊成立于1999年,主唱高虎,吉他手宋捷,貝斯手張靜,鼓手遲功偉。痛仰樂隊是中國享有最高聲譽的搖滾樂隊之一,也是中國巡演最多城市的樂隊之一。
2006年,痛仰樂隊進行全國巡演,行程長達 33000 公里,共演出 51 場。2017 年,啟動《今日青年》百城巡演。
樂評人張曉舟說:痛仰樂隊是目前最適合去拓展國內城市搖滾樂現場版圖的樂隊,即便是五線城市也可以去。痛仰樂隊也有這樣的使命感,他們不止一次說過:“我們要做搖滾樂的傳教士?!?/p>
我們和痛仰樂隊聊了聊他們“在路上”的這些年。
在路上
那個怒目自刎的“反骨哪吒”——痛仰樂隊今年二十歲了。
成立第七年時,樂隊“癢”過一下,“感覺很了不起?!钡@之后,再也沒有“癢”過了,“玩樂隊已經成了一件你喜歡做、并且你會一直在做下去的事情?!敝鞒呋⒄f。
“當樂隊到達一定體量后,我覺得我們需要去回饋一些東西?!闭f著,高虎將右臂放在桌子上,指著自己文身上的一個單詞“BLESS”,“就是這個——感恩和祝福?!?/p>
右臂上完整的文身是一句話——“Live/Travel/Adventure/Blessanddon’tbesorry”,這句話來自寫過《在路上》一書的杰克·凱魯亞克。一直以來,高虎都向往這種嬉皮士式、波西米亞式的上路,“不斷改變,不斷地走出去?!?/p>
痛仰發行第二張專輯《不》時,高虎就想好了:“世界那么大,我要帶一個一看就是中國娃娃的形象和我的音樂一起出發?!蹦菑垖]嫷姆饷姹闶且粋€怒目圓瞪、舉劍自刎的哪吒。
痛仰樂隊第二張專輯《不》封面
哪怕在一個音樂節越發流行和收益更高的時代里,痛仰樂隊還在堅持各城的Livehouse巡演,并在中國的版圖上越走越深入。
在巡演這件事上,痛仰想要嘗試的新玩法層出不窮——快閃,熱氣球直播,碼頭……“畢竟,音樂就是一種玩兒?!备呋⒄f:“Livehouse是我們的根據地,而巡演是我們的生活方式?!?/p>
上車走人
2005年,在樹村——一個有著眾多搖滾音樂人的聚居地,一個哥們兒給了高虎一本書《上車走人》,那是朋克樂隊“高旗”如何打通美國東部和西部巡演線路的日記。他還說:“我一直以為痛仰會是樹村第一支去巡演的樂隊?!?/p>
當時,樂隊如果不演出就沒有收入,但不少樂隊巡演完回來都要解散了。在創作第二張專輯、與樂隊成員磨合的同時,高虎開始策劃巡演的路線,他想:“只有星星之火,才可燎原。只有所有樂隊在路上走起來,這搖滾的地圖才可以存活?!?/p>
痛仰樂隊巡演記錄
2006年,出完專輯,農歷二月二龍抬頭那一日,痛仰樂隊在798結束演出后,上演了一場“上車走人”——五十城的巡演開始了。
當時關于巡演的一切都很野生。高虎回憶:“那時候的演出場所大部分都是酒吧,舞臺僅僅是一個三十公分的高地,踩上去,只能看見前面三四排的觀眾。設備也很次,巡演能出個動靜就行?!?/p>
當時痛仰就已經帶著唱片在路上一邊巡演一邊銷售了。
攝影:灰色
公路旅行充滿了意外。痛仰樂隊遇見過兩次拋錨?;貞浀竭@兒,高虎把自己逗笑了,“你想想,在高速路上,一幫人就這么推著車走?!?/p>
有一次為了省油錢和高速費,一行人準備走山路。結果山路太狹窄了,車根本無路可開,忽然起了大霧,一車人硬是開了十幾個小時。
等到第二天天亮,終于看到出省的界碑,眾人啊啊啊地叫了起來,看到一座吊橋,紛紛下車去玩。后來疲勞了,去村里找吃的,“所有的煙啊方便面啊,全是山寨的……沒有一個靠譜的?!?/p>
攝影:王哈
當痛仰樂隊跟2002年就開業了的武漢的VOX敲定演出機會時,老板說晚上的演出都訂滿了,樂隊立刻說:“那我們下午演吧!”從來沒有樂隊會愿意在幾乎沒有人流量的下午演出。
在高虎心目中,最盡興的一次演出是在重慶涪陵,正好趕上高考,只賣出了三張票,加上老板和服務員,現場就六七個人。但老板太投入了,幾個人的宇宙就聯通在一塊兒,氣氛又燥又好。
為了省住宿費用,痛仰一周或許要演出四次。五十城的高強度和勞累,身體所承受的痛苦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到巡演的后期,樂隊變得越來越疲憊浮躁和失望,周圍的音樂環境也毫無起色。
攝影:灰色
巡演結束,樂隊沒有解散,高虎卻覺得自己變得有些躁狂。他開始了一趟獨自向西南走的旅行,新疆、尼泊爾、西藏、云南?;貋砗?,好長一段時間,他都幾乎不怎么跟人來往。他開始創作第三張專輯《不要停止我的音樂》。
百城巡演
早在《今日青年》這張專輯完成之前,高虎就想要做一次百城巡演了。2016年,專輯發行,距離痛仰樂隊第一次上路巡演正好過去了十年。這次,痛仰樂隊決定去更多三四線城市。
高虎買了個地圖,跟張靜一起,在上面畫線路,像軍事劇一樣插著一面面小旗子。一百座城市,分了幾次線路,計劃用三年去完成。
攝影:王哈
樂隊經理和摩登天空起初都很不解,一支本應該往上走的樂隊,卻又為何選擇下沉到Livehouse巡演里?從商業上來說,過早地將自己曝光,也會傷害到自己在當地的商業價值。但高虎承擔住了壓力,做了必要的妥協,比如,在巡演路上抽空去參加一兩場的音樂節。
巡演的第一站定在鄭州的7LIVEHOUSE,正好是痛仰樂隊在7LIVEHOUSE的第七次演出。時隔幾年,再次到來,樂隊明顯感覺到了設備、管理和經營等方面的全面升級。
除此以外,7LIVEHOUSE旗下還辦起了兩個廠牌,一個針對高校樂隊,一個針對河南本土樂隊,從場地到行業文化,張靜說:“這些年來,Livehouse最顯著的變化就是越來越職業化?!?/p>
當晚的演出,果不其然很燥。不少觀眾從外地來到現場,“參加巡演的首站會有一種使命感,像見證一個孩子的誕生一般?!?/p>
攝影:灰色
有一位樂迷站在欄桿上跳水,又被托上了舞臺,便面朝觀眾跪下,頻頻做禮拜的動作。沒注意到的張靜后退時被絆倒,仰面倒在了地上。
等張靜緩過神來時,第一反應是看手有沒有受傷,“發現沒事,松了口氣,但這時腰部的疼痛開始如撕裂般襲來?!睆堨o趴在后臺的一張平臺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等高虎回到舞臺來,還沒開口,就有沖動的歌迷在臺下將立麥搶走,不斷重復大喊“一直往南方開”?!盀榱送瓿赡銈兊男脑?,”高虎一邊吹起口哨,一邊在簡單的吉他伴奏下,唱完了《公路之歌》。
面對第一場演出的意外,高虎說:“我覺得那些你不知道的,你無法預知的東西,叫做life?!彼沂殖旎ò逡慌e,“是生命力?!?/p>
對他們而言,Livehouse就是這么一個充滿未知性的、有生命力的地點,每一場Livehouse的演出都會有樂隊即興發揮的新呈現和新玩法。
攝影:灰色
從鄭州第一站開始,痛仰樂隊就開始記錄和更新每一個Livehouse的基本信息,并將這些信息隨著巡演日記一起發在微信公眾號上。
“我們這是拋磚引玉,讓更多人了解和關注到這些Livehouse,讓他們知道,痛仰都演過了,這些地方一定是有保障的,讓更多人也敢去?!边@趟出行走下來,達到痛仰心目中基本標準的Livehouse只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概率。
這趟巡演去了很多小城市,令樂隊出乎意料的是,很多地方的Livehouse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但也有一些Livehouse,連專業的技術人員都沒有,還有一些Livehouse,想聯系的時候,已經閉店了。
攝影:王哈
在現階段,讓一個Livehouse盈利,比讓一個樂隊掙錢要更困難。
痛仰在巡演路上注意到,有的Livehouse為了省水電和物業管理費,只在有演出的時候才開店,也有的Livehouse因為在太偏僻的地方,不管什么時候都沒有人。
廣西防城港侯朋LIVEHOUSE開在一個只有12萬人的市里,2016年只掙了500塊錢。
2017年痛仰演出那天,演出推遲到了晚上九點半,因為很多朋友要從玉林、崇左、欽州、南寧、北海等地趕來。最終,演出現場來了350人左右。主理人果凍說:“這個地方的培養大概還需要十年時間,爭取今年能賺到1000塊錢!”
攝影:灰色
高虎喜歡包頭市一個在居民樓小區附近的名叫“為”的Livehouse,因為有一次演出結束,他注意到一個小朋友在收拾所有人的垃圾,而觀眾們燥完出到貼著“不要喧嘩”、住著很多老人的小區里時,都顯得小心翼翼。
這個Livehouse在2015年也差點面臨閉店的命運,最后主理人通過“提前賣一張50塊錢的門票”的眾籌方式籌夠了租金,才支撐到下一次痛仰的回來。
張靜記得若干年前,有一個特別熱愛搖滾樂的初中小孩樂樂來看痛仰樂隊,后來他出國了。五年后,樂樂在張靜的勸說下入股了長沙的46Livehouse,此后一直以他出國后獲得的經驗來改造和升級這個空間。
有些地方的Livehouse也會給痛仰樂隊帶來思考。在福州,痛仰演出的MakerLive是一個在室外的場地,更像一個集合各種業態的文化聚落,樂隊成員們想,這或許是未來Livehouse的一個完整閉環的模式。
老友之約
為緩解巡演的疲累和乏味,成員們養成了一起做運動的習慣,各自也有個人偏愛做的事。高虎喜歡去公園里跑步,他喜歡接近城市,也喜歡接近城市里的人。
痛仰見過的秀麗山水、波瀾壯闊的景色太多了,“最終能打動到我們的,還是人?!?/p>
每次巡演,都像來赴一場幾年未見的老友之約。高虎特別感激:“搖滾樂讓我交了一幫哪怕十年來就只見幾次也依然關系很好的朋友?!?/p>
攝影:王哈
在巡演路上,痛仰也會遇見一些特殊的新朋友。
在巡演的第九十八個城市的現場,一個小女孩坐著輪椅在門口安靜地等著樂隊出來。她想跟痛仰合影留個紀念,“我沒想到自己能在家門口看到痛仰的演出?!睂λ齺碚f,去別的城市,幾乎是舉步維艱。
在郴州,樂隊還收到一條留言:“在郴州兩年了,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干嘛。從來沒有想過痛仰居然會愿意來這個地方巡演……原來,我所在的地方還是有價值的?!?/p>
攝影:王哈
巡演路上還有一個一站站跟著的粉絲,叫大樹,有時演出結束了還會跟痛仰樂隊一塊兒喝酒。有一日,樂隊工作人員發現大樹賣盜版的樂隊周邊產品,“為什么賣盜版?”“出來玩,沒錢?!贝髽涓ぷ魅藛T來到了樂隊的后臺,高虎笑,“靠墻!面壁思過!”
隨著巡演的開展,一開始被認為是很大挑戰的交通、場地、設備,都不成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成員們的身體健康。
在海邊,晝夜溫差一大,就不斷聽見咳嗽聲,張靜倒下了,寫巡演日記的工作人員也倒下了。對于高虎而言,整趟巡演下來,他裝著熱水的保溫杯從不離手,包里全是消炎和保護嗓子的藥。
攝影:張揚
中國從南到北,各個地域的差異和特色,痛仰樂隊都體驗過了,時間感和空間感慢慢顯得錯亂,人的共性和狀態則更凸顯出來。在這100場巡演里,痛仰樂隊都會問青年們同一個問題:你們是要在沉默中老去,還是爆發?
百城巡演結束后,有人問:“你覺得你們傳遞搖滾樂的目的達到了嗎?”
高虎說:“我們沒有目的性。這件事需要更多人一起踩在上面,路漫漫其修遠兮?!?/p>
(來源:城市畫報)
網絡編輯:柔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