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寫南京:通過這扇窗講述中國的歷史
相比《倫敦傳》迷宮般的錯雜,百科全書式的浩瀚,《南京傳》因專注于王朝歷史、帝王家事,而顯得體格秀勁、不蔓不枝。
葉兆言在南京城墻邊。
《南京傳》封面特意做成城磚效果。
2000年,英國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出版了皇皇巨制《倫敦傳》。這部體例新穎、考據龐雜,既驚心動魄又涉筆成趣,將崇高和腌臜、宏偉與日常、秀美與丑怪熔于一爐的淵博之書,贏得了英美知識人的追捧。一時間,為城市寫傳記的書寫方式蔚然成風。
2016年,《倫敦傳》中文版由譯林出版社引進出版。受其啟發,小說家葉兆言也寫出了自己的《南京傳》。兩個作家,兩座調性迥異的城市。一個深入街衢閭巷打撈日常細故、建構城市神話;一個勾連正史野史,如江渚白頭翁,雋言冷語,閑話朝代興亡。對照參看,可見出兩種文化中,對城市史的不同角度的理解與觀照。
金陵風景好:《南京傳》的別樣風景。
相比《倫敦傳》迷宮般的錯雜,百科全書式的浩瀚,《南京傳》因專注于王朝歷史、帝王家事,而顯得體格秀勁、不蔓不枝。從公元211年孫權遷治秣陵,到1949年百萬雄師過大江,一千七百多年的歷史,以一種說書人的語調,口吐珠璣,娓娓道來。
歷史上,南京多次成為“首善之都”。東吳孫權稱帝,南京由秣陵改名建業。西晉司馬鄴稱帝,又改稱建康。六朝金粉,繁華如夢。自隋朝滅陳,此后三百年,建康城被耽懼此地“帝王之氣”的隋唐皇帝刻意抹煞,“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公元937年,李昪建立南唐,定都江寧府。南宋時期,江寧府再次改稱建康府,成為行都。到了明代,朱元璋高筑墻,廣積糧,據應天府而統一中國,南京再度顯露出金陵王氣的霸悍……
一千七百多年,城頭變幻大王旗,底下卻是拼死廝殺腥風血雨。無論正史野史,聽起來都是相似的血淋淋的段子,后代帝王砍了前代帝王的頭,宗室殺皇帝,皇帝殺宗室,父子骨肉相殘,美人身首異處……奈何國祚都不久長。南京這塊地方,雖說鐘靈毓秀、虎踞龍盤,卻總與偏安相連,與亡國相連,與后主相連。寫《玉樹后庭花》的陳叔寶,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李煜,給南京定下了綺艷、荒淫和羸弱的調子。
還有一個南京,存在于文學之中。寫古都勝景,有左思《吳都賦》轟動洛陽城,其中的南京“揮袖風飄而紅塵晝昏,流汗霡霂而中逵泥濘?!睂懥旄?,有庾信的《哀江南賦》,“燕歌遠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蹦鞘峭鰢蠓虻难獪I之書。論金陵懷古,有李白、劉禹錫的絕妙篇章?!敖鹆觑L景好,豪士集新亭。舉目山河異,偏傷周顗情?!薄吧絿蕠茉庠?,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笔俏膶W的夸張,藝術的想象,更是后代文人滿懷深情對南京城的一再構建。是真實的南京的一個繁麗憂傷的幻影。
當然也有細致的考證。比如南京的城墻,秣陵時期只是一圈竹籬笆,六朝時的建康城垣“夯土壘筑,外包城磚”。著名的南京明城墻由明太祖朱元璋修造,“舊稱九十六里”,成為一國之都固若金湯的象征。
又如南京人的服裝,唐代的吳姬越女,穿一種不著襪的木屐,露出腳丫子膚光若雪。晚明時期崇尚個性,南京街頭甚至有男子穿大紅繡花鞋漫行于市。
葉兆言在南京長居六十年,筆耕四十載,是“南京城里最后一位文人士大夫”?!赌暇┤恕贰杜f影秦淮》《江蘇讀本》《1937年的愛情》……他與南京相關的作品不勝枚舉。寫《南京傳》是葉兆言對南京城市歷史的再一次爬梳剔抉,正史、野史、傳說、演義、評書、戲曲、詩文信手拈來,葉兆言以史家的睿智,作家的妙筆,“通過南京這扇窗戶把中國歷史講述一遍?!?/p>
終究,一座城市的生命由什么建構?
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給城市下過一個定義:它是“眾多事物的一個整體”——“記憶的整體,欲望的整體,一種言語的符號的整體;正如所有經濟史書籍所解釋的,城市是一些交換的地點,但這些交換不僅僅是貨物的交換,它們還是話語的交換,欲望的交換,記錄的交換?!?/p>
無論阿克羅伊德的《倫敦傳》,還是葉兆言的《南京傳》,所記述的城市都是“雙重的城市”。一個是城市的實體,一個是對城市的回憶、描述和想象;一個是真實可觸的磚瓦墻垣、市井聲音,一個是文字建筑的空中樓閣,充滿謠言、傳說、誤解、夸張的辭藻、錯誤的印象和虛構之物,比真實的那個更棱角崢嶸,更復雜詭奇。
兩個城市相互交疊,共同構成一個龐大的話語空間,一個泥沙俱下的知識迷宮。正如卡爾維諾所說,你必須進入它,在其中行走,或許你會迷路,但某一時刻你會找到一個或幾個出口,打開一種全新的可能。
訪談
葉兆言談《南京傳》:六朝繁華在文字中復活
南都:寫《南京傳》運用了很多史料。這些史料是你的日常積累,還是為寫這本書專門有所查閱?
葉兆言:是日常積累的。為了寫一本書專門去找,也沒意思??隙ㄊ侨粘7e累更重要。否則我覺得有點像征婚節目“非誠勿擾”一樣,目的那么明確,就是為了找對象,覺得好像不太現實。如果寫一本書到了這個份兒上,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找一個對象”,那有一點過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內心深處原來有那樣一些東西,比如說是男生對女生的羨慕,女生對男生的羨慕,你內心要有那樣一些東西,寫一本書不是臨時就上了征婚現場。
南都:在使用文獻資料的時候,會不會有所遴選,正史、野史、演義、評書,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
葉兆言:毫無疑問是這樣。其實我們對歷史是有選擇的。當我們要講南京這座城市虎踞龍盤的時候,我們可以強調這一方面。當我們說南京亡國,我們會選擇另外一些東西。因為選擇總是有的,也可以說是有意識的。
南都:譬如《三國志》是二十四史之一,屬于可信的正史,但有一些東西比如《三國演義》是歷史小說,《世說新語》是南朝的名士逸聞,把它們當做史料用,有沒有考慮其真實性?
葉兆言:首先我引用的都是真實的?!度龂萘x》是真實的,《三國志》是真實的,你選擇《三國演義》的哪一段,你選擇《三國志》的哪一段,它們有什么不同,你把它表述出來,其實也是一種態度。
最關鍵的是,我為什么要選這一段?!度龂萘x》是明朝人寫的,它的歷史觀就是“漢賊不兩立,王朝不偏安”。它就是以劉姓王室為正宗,曹操就是漢賊。我為什么說南京歷史從這兒開始是有意義的呢?因為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對王權進行了祛魅。
日本天皇、英國女王是一種象征。一般人不會去想,我可不可以做天皇,可不可以做王室?沒人會覺得可以挑戰皇權。但皇權可以一點用都沒有,日本天皇最潦倒的時候,雖然貴為天皇,依然像那些大幕府養的一條狗一樣。曹操沒有稱皇帝,曹操的思維還是我們對日本天皇的思維。如果你對日本天皇的歷史有了解就知道,很多時候皇帝就是一個傀儡,別人拉著皇帝做事兒。曹操對中國大歷史的判斷也是這樣,他覺得,只要拉著漢獻帝,就可以做事兒。曹操去世以后,他兒子曹丕把曹操追封為皇帝,自己也當了皇帝。所以他的兒子稱帝,對中國歷史有一個重大的改變。也就是說,天子誰都可以做。所以《南京傳》從這兒開始,這也是中國不斷地亂的根源?;实壅l都想做,這是很麻煩的。
南都:在《南京傳》里,帝王將相你方唱罷我登場,你寫南京歷史的時候,主要采取的是一個英雄史的視角?從歷史觀上來講,你覺得歷史主要是由英雄人物造就?
葉兆言:我覺得有趣還是蠻重要的。我個人感覺不是帝王將相,我恰恰覺得是有趣。因為歷史人物離我們很遙遠,你說有多大關系?也沒多大關系。咱也就是個老百姓,咱也改變不了歷史。你看著歷史在前進,你就像一個漁夫在那兒,一邊喝酒一邊瞎聊。就是蘇東坡在假赤壁下邊的一個假懷古。你覺得這件事情很想說一說。
意義我有點不大相信。咱這樣的人還能有多大意義呢?還能影響什么人呢?現在大多數年輕人已經不讀書了。我的書就是寫給那些愛讀書的人看的,也沒多少人。我骨子里是悲觀主義者,我寫作最大的樂趣是自己寫得有意思。所以有趣很重要,光是掉書袋,光是像個歷史學家一樣,那也不是我的工作。你說這件事情在中國歷史上有多大的意義,它有意義沒意義跟我也沒什么關系,它有趣沒趣我覺得跟我還有點關系。
南都:在寫這樣一本書的時候,怎樣防止單純的史料堆砌,而找到一種說書人的語調?
葉兆言:我也說不清。說書人也很好,也很精彩??偟膩碚f,總是用自己的語調在說話。
南都:你在此前的講座中提到,《南京傳》的寫作緣起于譯林出版社出版的彼得·阿克羅伊德的《倫敦傳》?!秱惗貍鳌愤@本書對你的寫作產生過影響嗎?
葉兆言:我覺得幾乎就沒什么影響。我要寫肯定從另一個角度寫,我應該寫得不比他差。當然,《倫敦傳》是一本國際流行讀物,是一本時髦讀物,體現一種文化教養。但從寫作這個角度來講,我寫得應該會更有趣一點,或者我跟他有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寫作的方法、寫作的結構、寫作的目的,在某種程度上都不太一樣。我不會把一個細節過于放大,過于戲劇化。在《倫敦傳》里有大量類似的內容,一個小案件,一個小事件,一個小故事。在《南京傳》里我對故事是杜絕的,我覺得故事沒有必要過多地展開。所以很少有一個很細的像小說式的描寫的故事。比如曹操稱帝這樣的故事,不值得完全展開。展開它就可以成為獨立的一章。有時候,大家熟悉的故事我只用幾句話帶過。就像中國的成語,成語顯然不能用四個字概括,但它就是用四個字概括了。
南都:所以在寫作《南京傳》的時候,你有意地抑制了作為小說家的那部分才能?
葉兆言:因為虛構和非虛構有本質的區別。在小說中的真實都是假的,它只是起到一個裝潢的作用。比如我需要這個位置上放一個電腦,就像拍電影一樣,它讓你感覺到是真的,但它究竟是真的假的對我不重要,我只要觀眾覺得有這么個東西就行了。所以,如果一個人說“這個小說寫得很好,因為它很真實”,那是瞎扯淡。小說就是虛構,在虛構藝術中強調真實,沒有任何道理。
虛構和非虛構都是文學,相當于都是體育運動,但一個是籃球,一個是乒乓球。它們的游戲規則、比分計算都不一樣。小說有小說的規則,非虛構有非虛構的規則。我想我是嚴格按照規則來的。我不可以因為自己是個小說家,就在寫《南京傳》這本非虛構的時候放肆。同樣道理,我在寫小說的時候,我從來不以史料磅礴為榮。如果有人評價我的小說是以史料磅礴取勝,我覺得是對我的誤解。
南都:歷史上有《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陶庵夢憶》這樣著述,寫城市的建筑、市井、飲食、節日、習俗、文學藝術等等?!赌暇﹤鳌防?,為何較少使用到這種市井的、民間的視角?
葉兆言:我大腦里非常明確,我是在寫一本現代著作,是給今天的人看的。當然有文人把玩的趣味在里面,有懷舊在里面,有懷古在里面。但是我一定要讓它和古人寫的任何一本書不一樣,我不會讓它變成一本《武林舊事》、《陶庵夢憶》。今天寫,還是要讓它有一點時代的氣息。
至于民間的東西,比如節日、習俗等等,我是有意識地避免。因為這些東西實在太多了,如果沒有特殊的需要,我都懶得去寫它。我們很多人以為某樣是自己的民俗,其實都差不多,7月15日的鬼節,春分過后的清明……如果特別有趣我可能會寫。
南都:語言也是一個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南京方言在歷史上經歷過什么變遷?
葉兆言:南京最早是說的吳語,像上海、蘇州人說話一樣,因為我們是屬于吳語系統的。為什么變成后來的南京話?因為北方話強大,我們總是向強大的人學。其實普通話是因為滿人不太會說中國話,所以說得很慢,一定要清清楚楚,為什么有兒化音,也是因為夾著舌頭說。因為它是統治階級說的話,它變得流行。北方話剛到南京的時候,它形成了一種大家都要學的風氣。于是南京這個區域,慢慢地從吳語脫裂了,它和蘇州話、無錫話越來越遠。最早它是一種進步,因為得風氣之先嘛。但隨著蘇南富起來了,南京話的地位也就下降了。廣東話也是一個道理。你可以說“南蠻鴃舌”之語,但人家有錢了以后,別人就覺得這個話好,這是沒辦法的。
我原來小時候很自卑,我一直覺得南京話不好聽。因為這是文化造成的。后來我發現無所謂。汪涵說湖南話,因為他是個大腕兒了,他做節目說湖南話就很好聽。有身份的人說什么話都很好聽。我第一次感覺南京話不難聽是我到臺灣去。我見到一些過去的官太太,一開口就跟我說南京話。都是些當年的所謂舊人,那種感覺就不一樣了。曾經在香港是有人說上海話的,因為一批上海的富人過去,在王家衛的電影里也有人說上海話。但不是上海的普通人,如果是上海的紡織女工去,那就是土話了。一樣的,在上海的上層社會曾經流行廣東話,因為廣東的大商人在那個小圈子里。在南京能在場面上說四川話的都是大官。包括湖南話也是一樣,湖南人是跟著曾國藩打到南京去的。所以語言這個東西,有時候是跟經濟、權力、身份地位有關系的。
南都:在人們的印象中,南京一方面繁華綺麗,一方面因為屢經亡國之恥而享樂頹靡,這和歷史上真實的南京相符嗎?《南京傳》能夠厘清人們對南京這座城市的哪些誤解?
葉兆言:也沒有必要,因為誤會太多了。一本書就是有趣的。你看了以后明白:哦,原來不是這樣的。你說要糾正以往的錯誤,幾乎錯誤比不錯的東西更多,所以要糾正其實是不可能的。無非你知道一點新的東西,知道一點真實的故事。我希望大家能看這本書已經很滿足了。
南都:“魏晉風度”濫觴于北方,為什么卻在南京發揚光大?在南京流行的名士做派、魏晉風度的實質是什么?
葉兆言:有“魏晉風骨”的人,結局都是很悲哀的。這些人不是為了做官,不是為了更容易成名,而是當時大家看到了那種悲哀的結局、人生的不幸,而產生的一種逆反,這種逆反就是與眾不同。這種風骨表現出來的與眾不同,就是不愿同流合污。后來的文人看重這一點,也是文人清高的一種表現。我特別喜歡魏晉人物,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愿意做個與眾不同的人。
南都:自古以來南北方文風殊異。譬如南朝的文章和詩詞,大抵粉光脂艷,美玉琳瑯,相對而言曹氏父子的作品,卻是雄強大氣。造成這種文學風格的差異的原因是什么?這種差異是否一直延續至今?
葉兆言:什么人玩什么鳥,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現在南來北往這么厲害,所謂差異也是說說而已。我在《南京傳》中強調了一點,文學的流行通常都是北方人決定的,北方人看好了,才是真正的好,因為北方是政治中心,當然是北方人說了算。所以有差異,也是北方人選擇的結果,北方人雄強大氣,可能他們就需要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南都:你覺得南京在文化上最繁盛的是哪個時代?
葉兆言:一個虛擬的時代。在回憶中。因為所有的回憶都在放大它。在文化心理上感覺最強大的是唐朝。因為唐朝的時候南京沒有了,大家到這兒以后,都會想到被湮沒的勝景。隋唐結束了六朝,但是,六朝的繁華卻在隋唐的文字中復活了,它甚至超過了真正的六朝。所以南京的文化是在想象中,在虛構中。為什么說寫南京比較有趣,也是因為這個。李白的詩“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睕]有人知道鳳凰臺在哪里,也沒有人知道白鷺洲在哪里。南京很多名勝古跡,去了以后告訴你,古什么古什么,都是假的。古桃葉渡,古胭脂井,古臺城,都是假的。但是不妨礙。因為在歷史上有過,在虛擬空間中有過,所以現在任何一個假的東西,都足以引起我們的想象。
網絡編輯: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