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儉 我想講這個人,我不要借她來談論中國丨導演

發自:南方周末

碧桂園·2016中國魅力人物——范儉

“社會議題更容易讓片子得到關注,但我們就想把我們的紀錄片拍成,再過50年回來看,觀眾依然可以理解可以看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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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社會議題

11月23日,范儉站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的頒獎臺上,他導演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獲得了長片競賽單元評審團特別獎。獲獎評語是:“這部電影以一種詩意、親密、有力的方式探索了人類經歷的復雜性。主人公的力量與影片拍攝技藝相得益彰。拍攝一部關于詩歌的影片而又不陳詞濫調,實屬不易。但該作通過拍攝一個敏感而非凡的女性做到了這一點?!?/p>

獎杯,更確切的描述是一坨大鐵塊,鏤空刻著IDFA標志性的攝影機,沉得單手都快拿不住。范儉穿著牛仔褲、藍毛衣,把大鐵塊靠在肚子上,語氣淡定地發表獲獎感言。

這是范儉第五次去阿姆斯特丹。這座城市以合法大麻和紅燈區聞名,但也有嚴肅一面,比如全世界最大最權威的紀錄片電影節。十年前,范儉第一次帶自己的紀錄片去IDFA,驚訝地看到人們在一大早的寒風中排隊買票,其中甚至有一群小孩。放映持續十天,從早到晚,十個放映廳總是滿場。他納悶:“怎么會有這么多人來看紀錄片?”

今年的頒獎典禮,正好在十年前的主場地。時光穿梭的感覺撲來。十年前,頒獎典禮后有一場舞會,西方人很嗨,一起扭迪斯科,范儉和同去的趙亮尷尬地站在旁邊,覺得自己很干巴。十年后,依然有舞會,范儉依然不會跳。不一樣的是,這次來的中國人更多,大家可以一起去外面單獨找酒吧聚會。之后就是國內常見的局面:大家紛紛掏出手機,現場陷入沉默。

圖/龔遠華

范儉給妻子臧妮發去幾個字——“評審團特別獎”,國內還在半夜。第二天一早,臧妮醒來看手機,嗚嗚哭了好久?!坝X得心情很復雜,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可憐,有時候覺得他很不容易,很替他高興?!标澳輿]想過會得獎,跟那些伊拉克、阿富汗發生的慘烈故事相比,《搖搖晃晃的人間》太清淡了,它講述殘疾女詩人余秀華的家庭故事,毫無社會議題。

其實硬要引申的話,也可以加入社會議題。電影拍攝制作了一年多,期間范儉去國外參加提案會,總有投資方希望能從余秀華身上看到更多的中國,比如多表現中國新媒體對余秀華的改變,或者多表現余秀華的出現對中國人如何看待詩歌有什么改變……但范儉拒絕了:“我就是想講這個人,她的欲望、情感,我認為全人類都能感知得到,我不要借她來談論中國?!?/p>

拒絕改變的代價是觀眾興趣減少。比如這次在IDFA,六部參展的中國電影里,有兩部的英文片名里有“China”一詞:《中國梵高》(China's Van Goghs)和《塑料王國》(Plastic China)。兩部電影的票房特別好,票一出來就當天賣光,甚至還得加映?!稉u搖晃晃的人間》則票房一般,賣了兩三天還有余票。

“這是我們自己選的?!标澳菡f,“社會議題更容易讓片子得到關注,但我們就想把我們的紀錄片拍成,再過50年回來看,觀眾依然可以理解可以看懂的東西?!?/p>

“我的母題轉成了家庭”

高二時,范儉想當記者。他考上武漢大學新聞學院廣播電視專業。四年后,理想更細化了,他想當《焦點訪談》記者。那是《焦點訪談》最火的時候,所謂“輿論監督,群眾喉舌,政府鏡鑒,改革尖兵”,那種懲惡揚善的感覺,讓范儉向往。

大學畢業,范儉去了山東衛視拍攝法制節目,幾年后到北京加入央視的《今日說法》。離《焦點訪談》很近了,但他也有了新的不滿足?!胺ㄖ祁惞澞烤褪窃?、被告、法官、律師,采訪、空鏡、采訪、空鏡,沒有太多可雕琢的,我更想做一個創作者?!?/p>

在山東時,范儉拍過一個死刑犯想捐獻器官贖罪的故事。他拍下了執刑前一天死囚對著鏡頭講述自己,拍下了他的母親要給兒子帶花生米、她不知道兒子的執刑日期,拍下了執刑時遠遠的一聲槍響,拍下了腎移植全程。這個過程讓他投入得睡不著覺,就想著這個人物、這些場景。他喜歡這種創作的狀態。做完后,拿了省里的紀錄片一等獎,才知道這個東西叫紀錄片。

2003年,范儉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紀錄片方向研究生。他在備考的最后三個月辭職??忌虾?,又去央視《紀事》欄目組,邊工作邊讀研。除了為工作拍攝,他還為自己拍攝紀錄片,第一部是2003年的《反思非典》,采訪許多專家,反思非典過程中政府暴露出的一些問題。第二部是《競選》,拍攝一個大學生競選基層人大代表的過程。第三部是2006年的《在城市里跳躍》,拍攝幾個農民工的生活狀態,這部電影第一次帶他去了IDFA。

“紀錄片僅僅是完成自我表達甚至自我意淫嗎?紀錄片僅僅是一種藝術創作方式嗎?紀錄片的社會意義是什么?”2010年初,范儉在博客上寫:“我認為紀錄片完全可以是我作為公民的一種社會參與行為,這種參與不單單是展示,也不滿足于解釋,更不是獵奇,而是要對公共事件、對社會問題表達意見、尋找策略,以期推動社會的進步?!?/p>

到了2015年,他在微博上寫:“在小區散步,思考紀錄片作為電影的意義。這個意義不在于關心國家或大而化之的人群,不在于社會議題,不在于應時應景,而在于具體的人,在于復雜的人性和細膩的情感,在于糧食和蔬菜所構成的生活日常?!?/p>

“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轉變?”我問范儉。

“從拍《活著》開始,我的母題轉成了家庭?!狈秲€說,“長時間接觸這樣的家庭,我強烈地感受到家庭成員間的相互支撐有多么重要?!薄痘钪分v述汶川地震后,失去獨女的中年夫妻??∩腿~紅梅艱難地再次生育。

子臧妮(左)為范儉做場記、錄音、制片、剪輯等所有能做的工種 

臧妮是這時出現的。她在重慶讀大三,參加的話劇社因為流感之類的公共安全問題不能排演。小劇場隔壁是一個小型影展的辦公室,臧妮常過去玩。既然這邊停了,不如去那邊幫忙吧。

影展開幕那天,臧妮作為組織者帶大家去吃火鍋,嘉賓范儉走在她旁邊。范儉說起自己正在都江堰拍攝的故事。臧妮沒有接觸過紀錄片,但她聽著有意思,她半開玩笑地說:“你需要人幫忙嗎?我可以幫你扛腳架?!?/p>

范儉看看她瘦小的身板,才不信。

“我小時候干農活的?!标澳輳娬{。范儉想,那沒準可以。

范儉本來帶著一個男助理,拍女人懷孕生子的過程,怎么都覺得有距離。臧妮到來,范儉向葉姐和祝哥介紹:這是我助理。沒幾天,祝哥看出不尋常:“你倆不像師徒關系??!”緋聞的傳播,迅速拉近了范儉和祝家的距離。

開始拍《活著》時,范儉還有點擔心,“拍女性我未必有優勢”,隨后安慰自己,“但我可以拍男人啊?!钡搅恕稉u搖晃晃的人間》,范儉已經被評價為擅長拍攝女性?!斑@多虧了妮子?!?/p>

臧妮沒有學過紀錄片拍攝,但她有強大的直覺和感受力。葉姐和祝哥在板房門口種菜,臧妮說:多拍拍這個,他們經歷了那樣大的災難,也還是喜歡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拍《搖搖晃晃的人間》,大大咧咧的余秀華有時會露出大腿或乳溝,范儉和攝影師會有意避免拍到,臧妮說:為什么不拍?女人就是要展示她的身體啊,包括她梳頭發,往臉上擦油,都應該拍。范儉仔細想想,覺得她說得對。

蘋果與西紅柿

2007年,因為新的勞動合同法頒布,中央電視臺大規模裁掉沒簽合同的員工?!拔覀冞@樣的有幾千人,一直沒社保。那時就回家待著,沒有補償?!?/p>

類似事情在范儉母親身上發生過。她跟著范儉父親,從重慶到寧夏,在一家化工廠里做了30年工人。離開工廠時,仍然是臨時工,沒有退休金。范儉調侃:“我就是黑工家庭成長的?!?/p>

他再也沒有進入過任何一家單位。一開始,四處接些拍攝或剪輯的活兒賺錢。印象最深的是為某個主管機構拍攝技校宣傳片,“一個科長,權力欲可大了,把片子批得一無是處,他想要鋪滿解說詞,還得有好多宣傳口號,‘在黨的指引下取得了幾大戰果?!€得是80年代那種腔調。真痛苦啊,但我得掙那點錢?!?/p>

幾年后,范儉見到一位大學同學,在媒體工作,顯得特別蒼老。他對范儉說:“唉呀,不就是混日子嗎,混著混著把孩子帶大就行了?!蹦遣皇欠秲€想要的生活狀態。

最艱難的是2009年,范儉想拍《活著》,沒有錢。與此同時,政策改變,范儉媽媽可以不算黑工,有退休金和社保,但要先交兩三萬元?!拔覌尯芟M玫竭@個東西,雖然2009年只承諾一個月給她六百多還是八百多,但對她來說很有意義。我就去弄這兩三萬塊錢?!?/p>

《活著》的制片人梁為超正拉朋友們入股電影,范儉學他,問剛認識不久的臧妮:“你要不要入股啊,將來分錢的?!标澳菽贸隽艘蝗f塊,三四年后才收到還款,只有本金,沒有利息。此時,兩人已經快結婚了。

臧妮為范儉做場記、錄音、制片、剪輯等所有能做的工種。山區風大,錄音容易有雜音,臧妮在附近旅游景點尋來套手的保暖條,花花綠綠罩在話筒上,居然真的管用。

《吾土》沒有找到專業制片人加盟,臧妮就學著當制片人。她報了新東方的英語課程,學著做預算、準備資料、寫海量的郵件,為這部電影申請到了釜山電影節的AND基金和圣丹斯電影節的紀錄片基金。范儉在講述如何為紀錄片找錢的文章里寫:“估計看完這篇文字的紀錄片導演們會去請自己老婆做制片人?!?/p>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生活中,兩人幾乎不吵架。但牽扯到如何做片子,兩人常爭得昏天黑地。最激烈的一次,范儉覺得《搖搖晃晃的人間》名字太長,不如改成《搖搖晃晃》,臧妮覺得改后會失掉許多味道,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臧妮說:“你要改了,我就跟你分手!”范儉屈服了。

“他要真來一句:分手就分手。你怎么接?”我問臧妮。

“我知道他不會那么說的,他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他一定接不住這招?!标澳萋曇糗涇浀?,“我是第一次這么說,但這個也只能用一次,再用就沒效果啦?!?/p>

臧妮總能抓住范儉的漏洞?!俺燥埖臅r候,他腦袋想事情的話,手就沒辦法準確地把菜夾起來。你剛才有沒有注意到?他跟你說話,夾咸菜就要停一會兒,等他腦袋里東西過完后,手才能反應過來?!薄八幸淮伟邀溍绠敵删虏?,還有一次把樹上的蘋果認成西紅柿!”那是他們去德國拍片子,一棵小小的樹上結著紅果子?!半m然那棵樹跟國內的不大一樣,但怎么也比我高,居然會認成西紅柿?!?/p>

“不應該吧?!狈秲€思考半天才提出抗議,“我是不是說的柿子?對,柿子是長樹上的?!?/p>

臧妮不理會這個抗議,下次繼續嘲諷:“你連西紅柿和蘋果都分不清!”

但當范儉走開,只剩下臧妮一個人跟我聊,她會說出許多贊美:“我對細節很敏感,但沒有他那種全局意識?!薄八泻芏嘀腔鄣囊幻?,會很清醒認識到自己想要什么,好多時候我很佩服他?!?/p>

一種哪里都不歸屬的狀態

范儉出生成長在寧夏,卻不會說寧夏話。他會一點四川話和重慶話,但顯然不地道。他在武漢上大學,在山東、北京工作。他有了北京戶口,買了北京房子,仍然覺得自己是外地人。

所以他拍攝《在城市里跳躍》,拍攝《吾土》,拍攝一種哪里都不歸屬的狀態?!斑@也是我后來總結的,拍的時候沒想那么多,后來才想到我這種興趣是基于自身的原因?!狈秲€說。

《吾土》講述了農民陳軍一家在北京種地20年,因拆遷失去了土地,而在他的家鄉,綿延的土地已經被包出去集中耕作,他找不到哪一小塊屬于自己,他已經回不去了。范儉把攝影機交給陳軍,他拍下了拆遷前后的激烈對抗,但電影把更多鏡頭給了陳軍一家在這片廢土上的日常生活,他們開荒播種,他們把拆遷沖突演成小品逗自己樂。范儉想講的重點不是拆遷,而是土地和家庭。

這為他贏來一些贊美,說是同題材中的“清流”。也為他招來一些批評,說格局不大,沒有問及制度原因,應該多采訪幾組深入挖掘?!拔乙呀涍^了挖掘那個的階段了?!狈秲€說,“要說格局不大,小津安二郎所有電影都格局不大,跟黑澤明對比,格局尤其不大,但不影響它成為經典?!?/p>

在尋找國際投資時,范儉遇到過更多的意見。有人覺得,還需要一個普通的、典型的農民工作為配角。他在第二版腳本中加入過,對方覺得這樣故事豐富了,他卻覺得別扭,后來就拿掉了。有外國剪輯師看完很困惑,問了許多背景問題,比如中國村委會是什么樣的組織?為什么農民工不回農村?范儉解釋完,對方更困擾,他覺得這些背景故事太多太厚,西方觀眾肯定看不懂,應該簡化這些故事。

現實確實如此,那些買票看中國故事的西方觀眾,更希望看到中國和世界聯結處的故事,而不是更復雜的中國故事,那對他們來說太難了。就像幾年前,為了推介《尋愛》——它講述中國年輕農民工的婚戀狀況,梁為超買了星巴克的咖啡杯,向國際買家介紹,片子主人公所在的工廠就生產這些杯子,果然引起對方的興趣。

2015年底,范儉和臧妮從北京移居重慶。這里是臧妮家鄉,也是范儉父母的家鄉。這里的生活跟北京不大一樣,比如人們只愛吃應季的蔬菜。冬天有包包白、兒菜,還有熬到粥里粘粘的東灣菜,春天有嫩胡豆、牛皮菜,夏天有各種豆、各種瓜,至于秋天,臧妮也分不清它跟夏天有什么區別,反正都很熱。

11月底,小區里還是一片綠,連地磚都被濕青苔勒著邊。臧妮說,這綠化在重慶也就一般水平吧。

范儉仍然覺得自己是外地人,但他喜歡上了這里的生活。他漸漸不想回北京了。兩個人討論,要不以后有了小孩放農村養吧。臧妮常懷念小時候在重慶鄉下的生活。她是上世紀90年代的留守兒童,父母在重慶打工,一年只回家一兩次。她記得自己小時候輪流住在不同的親戚家,覺得很孤獨。但沒人管束讓她更親近土地,“野到無邊無際”。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玩法,割完稻谷以后,她去濕濕的稀泥里,看到扁扁的小孔就扒開,也許下面就是泥鰍。桑樹的根很軟很長,卷一個圈,裹上蜘蛛網,能去網蜻蜓?!稗r村很好玩的,城里很無聊?!标澳菡f。

《搖搖晃晃的人間》里,范儉拍下了余秀華家鄉湖北橫店村的麥田、池塘、樹木、小魚……美得讓人嘆息?,F在,隨著橫店的新農村建設,這些風景已經消失,換成一排排風格相似的新房子。余秀華為此糾結:“鄉村沒有了,新農村造成的文化文明的喪失是無可估量的。但是,農村又怎么能一成不變?怎么能把苦寒的人們永遠限制在看起來小橋流水的蒼涼里?”“我無法脫身出來,我不過也是裹挾在其中的一個?!边@一年,余秀華的詩歌里沒有出現稻子、小麥、油菜,“因為我在家門口已經看不到它們了?!?/p>

紀實攝影家安哥為范儉(左)頒發“碧桂園·2016中國魅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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