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志 藝術的功能是去除自私, 所以我們很忙的丨藝術家

發自:南方周末

碧桂園·2016中國魅力人物——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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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觀、預設,這兩個詞蔣志提了不下十遍。這些年來,他總在反復說,世界是由每個人的主觀生成的

情書

蔣志走起路來有點一跳一跳的,像腳下踩了彈簧。初次見面,看到對方想握手時居然愣了一下,帶著種“好吧那就握一下”的心情。

握手這么正式的禮節,似乎不是他習慣的相處模式。熟識的朋友招呼也不用打,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在工作室露個臉,游走自如仿若歸家——反正也沒有門,上樓探頭一看便知他在不在。在的話,抽根煙,聊些有的沒的,好比誰誰的展覽開幕了,最近又寫了什么字;偶爾也帶點東西來,比如一小包手工香,“這個香你念念叨叨了好久,今天給你捎上”,朋友佯裝嗔怪。

閑散慣了的人,大多不和時間斤斤計較。盡興時能從白天聊到黑夜,聊之前跑到電腦前放歌。放什么?日本后搖樂隊世界末日女朋友(World'sEnd Girlfriend)的音樂。專輯封面用的是他攝影作品“情書”系列中的一張:漸變的藍色背景下,一支白色蝴蝶蘭從左下角伸出來,花瓣上燃著淡淡的藍橙色火苗,裊裊地升向高處化成輕煙。絕美,且殘酷。

這組作品常被當作他燒往天國的情書,同時被提起的是一個悲傷的故事:2010年3月,妻子為他在酒吧準備了生日派對,朋友們把盛滿香檳的酒杯疊成塔,點燃最頂那杯,藍色火焰隨著酒液淌下來。第二天,他拍了情書系列的第一張。就在那年年底,妻子突發心臟病,驟然離世。

大概花了一年時間,他慢慢走出來。兩三年后,第一次公開說出情書系列背后的故事。想為她做點什么,比如整理遺作,但力不從心——如今已時隔六年,他依舊不能回看她留下的文章字句。交給別人做?也行,但一定做不好。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臨近哽咽的邊緣,他語氣低柔地抬頭請求:“別說這個了吧?”

音樂驀然從背景里突顯出來。世界末日般的死亡金屬氣息隨著電子樂的嘶鳴在屋內流走,是《最后的華爾茲》(Last Waltz)。

紅衣少男

蔣志幾乎沒怎么正經上過班,朝九晚五的那種。于塵世中滌蕩45年之久,天真猶存,難得地保持著人之為人的豐富和完整,或許要歸功于此——藝術之無用的浸染,多少讓人遠離異化。1991年他考上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那時候大學還沒擴招,每個班不過四五人,以邱志杰為首形成約十幾個人的小圈子。蔣志寫過一篇《箱中物》,口吻戲謔又一本正經地回憶過當年:在302宿舍拿著酒瓶的八人合影,照片下列舉姓名,括號標注——“被退學次數最多的人”“脖子最長的人”“最早發財的人”“發福最有效果的人”“眼神最兇的人”“聽耳機聲音開得最大的人”“做什么都最認真的人”。蔣志之名卻隱而不見,以“紅衣少男”取而代之,括號,“最早是我的人”。照片上的蔣志,劉海分叉,圓框大眼鏡,嘴唇紅艷,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傻不愣登,確實少男。

都愛喝酒的一群人,每個月第一筆生活費多是貢獻給了皮蛋,好下酒,說是甘甜可口。酒是紹興黃酒,用開水瓶打,五毛錢一斤。喝酒的地方在學校外面的馬路牙子上,十幾個人長長地坐一排,喝盡興了又唱又叫,把空酒瓶砸向緊挨的教師宿舍樓,第二天就作為集體醉酒擾民案例上了《錢江晚報》社會新聞。

聊的話題?蔣志不經思索:“每天吃飯都在討論各種藝術、哲學理論。真的,沒別的?!本S特根斯坦、海德格爾、羅蘭·巴特……他一般是聽的那個,聽完去翻翻書?!傲_蘭·巴特是比較喜歡,但海德格爾?噢喲從來沒有看完過十頁的?!笔Y志操著略帶湖南口音的普通話,毫不吹噓,說完也嘿嘿笑。

《情書》2011年攝影,作品被用作日本后搖樂隊世界末日女朋友最新專輯封面

受小圈子氛圍的熏陶,在那時的蔣志眼里,實驗、前衛、先鋒,似乎才稱得上真正的藝術。而在圈子領袖邱志杰看來,當時所謂的觀念藝術“正在陷于一種標準化的趣味”:“智力上的追求壓過了作品的現場感,……一件作品不是為了打動人而是為了使觀眾佩服作者的智力水平,藝術界已經陷入了一場走火入魔的智力競賽?!背擅乃囆g家中毒太深,惟有從年輕人中尋找同謀者。

蔣志不大說理論,他講故事。他記得高中藝考那會兒常去老師家里聊天喝酒,或多或少能接觸些先鋒藝術的畫冊,算是種下同類相吸的種子?!澳抢蠋熖貏e有藝術家的感覺,掙得不多,每天沒什么可吃的,就吃炒雞蛋。后來他跟我說,你們覺不覺得這樣吃多了會有雞屎味?”

聽蔣志講別人的故事尤其有意思。他津津樂道,一點也不覺得偏題。這是一個險些成為現代主義小說家的人。他在《一件作品》里虛構一件藝術作品的誕生記,小說里,策展人要辦一個主題為“四季”的藝術展,“我”冥思苦想不得其法,策展人一語道破:“‘根本’不需要作品和四季有什么關系?!?/p>

“我”豁然開朗,立刻覺得腦子里“要產生40個方案”。這和他高中寫生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時,有人在他背后說,“你看他這棵樹畫出了空氣感?!?/p>

“于是我轉頭去看所說的那棵有‘空氣感’的樹,并開始去理解剛學到的這個新詞匯。我只是隱隱約約感到了‘空氣感’,更感覺到了這個詞匯的‘專業感’,也就是說,只有不同一般的、專業的、上檔次的、較高藝術修養的人才會說出這個詞匯,并且有資格用這個詞匯交流。我只能假裝領會‘空氣感’,就像我以后假裝領會了‘當代感’一樣,并裝下去?!?/p>

沉重與輕盈

當年小圈子里的人,幾乎都還活躍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北京798一帶的國內當代藝術展,他們熟得像走街坊鄰居,誰誰開展了去捧個場,不過是言語一聲的事情。邱志杰忙得連電話都沒時間接,但也不忘把當年小圈子的人事物用策展的方式寫入當代藝術史。

于是,2016年底的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里,重新出現了以“后感性:恐懼與意志”為題的展覽,和1999年的“后感性:異形與妄想”遙相呼應。當年,邱志杰集結了一幫年輕人辦“后感性”展覽,就是想把強調現場可感受性的傾向推上舞臺。1997年的中國錄像藝術展,也成為這幫青年藝術家開局性的創舉。近二十年過去,三米高的海報展板上,熟悉的名字齊聚一堂,似乎歷史被拉回當代語境,以新的作品再次經受當下的目光。

虧得這個小圈子,蔣志的主要標簽成了藝術家(或許可以加上“優秀的業余小說家”)。畢業后,除了一幅頗具現代主義風格的版畫畢業作品,他再也沒做過版畫,倒以錄像藝術家的身份產出作品。1997年,邱志杰說要搞個錄像藝術展,蔣志借地借人借物,拿著臺又大又重的松下M9000拍了短片《懷疑物體》《飛吧、飛吧》?!讹w吧、飛吧》是在邱志杰的出租屋里拍的,一只手在鏡頭前模仿翅膀拍打的模樣上下翻飛,鏡頭隨著飛翔的手移動,掠過客廳、起居室、衛生間的每個角落……采光不佳,卻正好呼應了蔣志的注釋文字,在沉重壓抑的現實中尋求飛翔的輕盈。

蔣志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那時候他活得也輕盈。畢業后被派到《街道》雜志北京記者站,雜志大本營在深圳,山高皇帝遠,又得以在北京拿深圳特區的工資。工作本就不多,再把走街串巷送雜志的活兒有償外派給弟弟和朋友,時間就全是自己的了。每天上午寫小說——從沒被退稿過,他驕傲地補充——中午買菜做飯,下午拿著DV去街上晃,晚上找邱志杰、楊福東出來喝酒。日子過得太像日子了,他至今懷念不已。

他也顯山露水地玩實驗藝術,不時插入加速倒放、超現實主義的虛構表現方式,與現實交混。1999年拍《食指》,彼時,這位以《相信未來》《魚兒三部曲》等地下詩歌影響過“文革”一代青年人的詩人已患上精神分裂。蔣志和同伴扛著DV去精神病院拜訪,最后剪片子時,留下正常交流、讀詩的詩人,刪去了明顯開始出現幻覺和囈語的精神患者。那些令人心生不忍的畫面,被他替換以急速倒流的河水,替換以自導的一幕荒謬?。簭U棄的荒地上,兩個戴著白頭套的人,左右鉗制著中間的黑頭套人,然后對之凌辱、拳打腳踢……

那些戴頭套的人,頗像黛安·阿勃絲拍智障者收容所的照片中攝下的。紀錄片與魔幻現實主義的界限變得模糊。蔣志確實做過一部名叫《紀錄片》的短片,全片每幀一則報紙新聞,清脆的巴掌聲一響就換下一則,越拍越快,別無其他。畫面里粗黑放大的新聞標題,殘忍的嗜血殺害、啼笑皆非的意外身亡、裸女堅稱自己是外星人、報告發現UFO,無一不帶著荒謬離奇的意味。魔幻,又分明正是現實。

批判與創造

拍過性別反串者(《香平麗》),拍過最牛釘子戶的鬧劇百態(《釘子》),拍過身陷艷照門的阿嬌(《0.7%的鹽》),蔣志快把《紀錄片》這部作品忘了。

對社會新聞的敏感和關注,大概是一個前媒體從業者的職業習慣:直屬于深圳某街道辦的《街道》雜志,意外地聚集了翟永明、韓少功、葉兆言、肖全等一票未來文藝界名人,也是當時一本在深圳乃至全國的文藝圈里頗為先鋒的文化時政綜合類雜志;后來雜志???,他去了時政類的《鳳凰周刊》,和社會扯上更深羈絆。這習慣至今沒變。他最近的朋友圈里,出現了羅爾事件、聶樹斌案、校園霸凌事件、三星Note7手機爆炸……

但蔣志奇怪,2010年前后,公共輿論領域似乎總繞不開“當代藝術應是批判藝術”的問題,藝術的批判性也成為了他訪談的常見話題。他本能地覺得不舒服,但面對媒體,還是耐著性子一遍遍換著法子說:“藝術的野心遠沒有這么小?!?/p>

被如此解讀最多的,是2006到2007年的“光”系列攝影作品《事情一旦發生就會……》。每張照片上,都有一束強光從畫框外打來,明晃晃地擊中并遮住畫中人的頭部。2007年3月,這束強光打中了重慶楊家坪最牛釘子戶:“在超過1萬平米、深17米的大坑中,這個連底座帶樓身有二十多米高的殘樓,被開發商斷水、斷電、斷路、斷氣。它孤零零地矗立的樣子,具有紀念碑的形式感?!?/p>

蔣志飛到重慶,斗智斗勇潛進旁邊樓房屋頂,在夜幕中支起大功率追光燈,對釘子戶事件的關注自不待言。但認真細想這張照片背后藝術家的態度,竟一下子得不出確切的答案。

“就算那時候有所謂對體制的批判,我覺得也許是有,但是,你只要深入到里面去的話,其實會發現很多情況沒那么簡單?!彼劶搬斪討舴蚱拊诋數氐膭萘Ρ尘?,談及現場媒體為了拍攝素材而要求的表演,比如如何用繩子把買來的水果吊上屋子。他把事情的復雜面拍進了長片《釘子》中。

2008年,楊佳襲警案發生。楊佳的博客“非常地妖”被扒出,這個攝影愛好者的博客里是三百多張自己拍攝的風景照,被一眾網民、心理學家從犯罪心理的角度細致解讀。蔣志從中選了兩張,定名為《非常地妖的風景照》,裝裱起來放在藝術館展覽,沒有作者簡介,沒有事件背景解讀。他甚至自己操刀上陣,一本正經地寫了一篇關于楊佳的藝術評論,煞有介事又語帶反諷。

類似的事也發生在艷照門之后。無論哭笑都被惡語相向的艷照門女主角阿嬌,在蔣志的鏡頭前卸下角色和社會語境,還原成人。八分鐘的短片,背景干凈,只有女孩由平靜到漸漸啜泣的臉。朋友和文朝曾用“空性”來評價這些作品:事物既為空性,只余下觀者心相。

“誰可以審判藝術?好像(藝術)不批判就缺失責任感。但藝術是創造感受、創造形象,自我表達,自我探索……不可以套進一個束縛里去。只套用一個社會批判的視角來看待藝術作品,往往是把藝術看簡單了?!?/p>

就是與如是

主觀、預設,這兩個詞蔣志提了不下十遍。這些年來,他總在反復說,世界是由每個人的主觀生成的。對外界的判斷,最終都回歸到自己身上:是什么預設立場、角度、情感經驗、知識結構,使“我”得出這樣的結論?

這個觀念轉變約發生在七八年前,是受了一個習佛的朋友影響,也和當時讀德勒茲有關。他花了好一番口舌解釋佛教中的“如是”“如此”,而眾生的煩惱糾葛,往往由執著于“就是”而生。最后,干脆拿自己的一兒一女來舉例:姐姐生性偏“苦”,什么事都習慣看到壞處、不合己意處,這便是活在“就是”的世界;而弟弟恰相反,這也可、那也可,都有道理,都不惱怒,接近“如是”的境界。

那么,他的作品在各色理論解剖刀的肢解下,剖出了復雜、不盡相同的形狀和深度,對這些闡釋,他怎么看?

考慮了幾秒,他一字一頓地說:“最好是能夠,一個解釋破除另一個解釋?!?/p>

蔣志確實這么干過。2012年,他參加上海雙年展,展出“安靜的身體”“歌喉”“片刻之光”三件作品,把展覽命名為“在我們的時代里(InOur Time)”?!鞍察o的身體”是由廢棄煙花筒拼疊成的組合城堡;“歌喉”的歌聲來自百余張音樂生日賀卡,整齊地貼在墻上。但電子播放的生日快樂歌先后不一,交雜成喧囂一片。隨著電池的消耗,這慶生的熱鬧只維持了一天,9月30日的觀眾還能一聞喧囂,10月1日,觀眾便只能體味沉默。

蔣志很清楚,宏大敘事會因此被引入作品的闡釋。他有意耍了個心眼。一個月后,同樣的作品被運到北京魔金石空間,這次,他把個展名稱改為了“窄門”。紀德《窄門》是個再私人不過的愛情故事,與之呼應,從上往下看,“安靜的身體”的煙花筒被擺成了愛心的形狀?!案韬怼眲t由實物變成了影像,一張接一張地次第顯現,像加入沒有規矩的合唱團,最終的整體形狀也成了愛心。

這下,人們大概會從私人情感的角度來理解了吧。蔣志這么想著,小心思近乎惡作劇。

去除自私

不久前,蔣志收到一個電話。對方是深圳OCAT當代藝術中心的“一切”展覽布展方,緊張萬分地打來電話,說原本懸掛著的整件作品由于重力,被扯斷成好幾個部分,詢問如何補救。那是一組半透明硅膠人形皮相,被命名為“我是你的天使”,姿勢形態各異,用紅絲絨線做出毛細血管、乳頭。初制于2007年,又是薄薄的一層,無論時間還是重力都不可違抗,如今再次展出,要么四肢解體,要么身首分家,歪扭得像無頭醉漢。

蔣志看了照片,哈哈一笑,寬慰對方:補救個啥,就這樣吧。然后他把斷裂的作品照片發在朋友圈里,加上兩張肖像照,一張是年輕時酷帥的自己,面相白凈、眼神中透著不羈,一張是現在的自己,胡子拉碴、風塵仆仆。配上文字:“皮相一直在變,什么都經不起時間的撕扯?!?/p>

要談作品的由來契機,他反而犯難。一切偶然早孕育在必然之中,真的追溯起來該說到娘胎里,是我之為我的那顆種子播下之時。但他還是抓耳撓腮地配合著:“我為什么那么想做一張人皮?以前我拍《人的幾分鐘》,拍《食指》,拍《香平麗》,都是對人的精神狀況感興趣。這個本質上是相通的,皮相是‘相’,精神也是一種‘相’?!?/p>

他認真往記憶上游盤點:“你看,我一直以為《在風中》里兩人抱在樹上、大風把樹吹彎的場景,是我偶然在路上看到的景象激發的?!闭f著他拿來自己的速記本,翻找出來:樹被風吹彎倒向右邊,用潦草斜線表示的大片樹葉前,一個穿裙子的女孩站在中央?!澳且凰查g覺得有點奇怪,就記下了。好像女孩背后長了一大片樹葉翅膀似的?!?/p>

他一直以為這是短片最初的靈感由來。后來,他偶然翻出自己以前寫的詩,赫然發現早在四年前,他就寫下了類似的場景?!澳阏f,哪個才算契機呢?”

執著于意義的邏輯編碼,或許正是那個固執的“自我”在作怪。蔣志2002年創辦過一本獨立雜志,名叫《謬Paradox》,似乎冥冥中與此呼應?!皢酒皙毩⑺伎?,喚起創造力,喚起豐富至多的感覺,塑造讓所謂‘自我’不斷闊大到‘無我’的主體”,四年前,他曾這樣描述藝術的功能。如今他也沒變,只不過這次的說法簡潔了,換成四個字,“去除自私”。

“但這,不可能吧?”我重復了一遍,得到他的頷首確認:

“對呀。所以我們藝術家很忙的,有做不完的事情等著我們?!?/p>

廣州美術學院李公明教授為蔣志(左)頒發“碧桂園·2016中國魅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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