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峰】那個叫仲滿的中國小子
一次和隊友們出去玩,有人問他們的職業?!皳魟Φ??!敝贊M答。問者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基建,幫建房子的?!?/blockquote>責任編輯:朱紅軍 實習生 顧穎能
“在拿到這塊金牌之前,我仲滿,和手中握了11年的劍,還幾乎沒人知道。”
8月12日深夜,走下劍道的仲滿回到奧運村時已近凌晨。由于奧運村禁止攜酒入內,他和隊友用礦泉水瓶裝了半瓶子白酒混了進去。宿舍里,恭候多時的帶隊領導正等著為他慶功。
喝了些白酒,25歲的仲滿最后一次作為一名無名劍客躺下,挨過了整晚的失眠。
第二天一早,他成為世界焦點。國內外各大媒體將這個1.90米的帥氣男孩和首次屬于中國的佩劍金牌的照片擺在顯要位置,美國彭博新聞社不無嫉妒地評價,一位在去年世界錦標賽上僅排名第22位的擊劍選手居然奪金,這就是中國在奧運會開賽后一直保持領先地位的原因。
面對蜂擁而至的采訪約請和粉絲,仲滿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沒有時間和妻子見面,只能在電話里說,“我沒時間管你了,你自己保重”。帶了他近10年的教練張雙喜指點愛徒,“別人找你簽名不要拒絕,善待每一位記者,就像對待朋友一樣。”
驟然升級為冠軍之妻的武宗文,也還沒學會享用名人的“待遇”。8月16日,這位南京某高校老師悄悄赴京,在擊劍館附近守了兩個半天,終于在男團佩劍四分之一決賽開賽前兩個小時,以高出原價10倍的價格,買了張黃牛票。仲滿的教練知道后很震驚,“為啥不跟我打聲招呼?你進來還用得著買票?!”
在南方周末記者面前,一夜成名的仲滿只是靦腆地笑,“在拿到這塊金牌之前,我仲滿,和手中握了11年的劍,還幾乎沒人知道。”
“你認真點好不好?”
“仲滿,沒人注意你,大家都注意王敬之、譚雪,你放開搏。”這是一場太過意外的勝利。
體育記者朱薇(化名)排了近9小時的隊購買奧運門票,被告知決賽門票只剩男子佩劍和69公斤級女子舉重。選擇佩劍后,她遭到一名體育部同事的“同情”:排了那么長隊就買了這票?別說是決賽,就是前16強,你都看不到中國選手!
這不是武斷之辭。在8月12日之前,中國在這個歐洲傳統強項上并沒有體面的地位,男子佩劍尤甚。最輝煌的成績,仍停留在洛杉磯奧運會上欒菊杰的女子個人花劍冠軍,至今已經24年了。
25歲的仲滿顯然屬于“看不到”的預測之內。奧運之前,一家電視臺曾為中國佩劍隊主教練鮑埃爾制作專題片,片子拍了上屆奧運會女子佩劍亞軍譚雪,拍了世界杯男子佩劍團體亞軍王敬之,卻沒有仲滿。
習劍11年、首次出征奧運的他,此前的最好成績是2007年亞洲錦標賽男佩團體冠軍,2008年世界排名才晉升到第9位。而他的對手包括2006年佩劍男子個人世界杯冠軍西班牙的海梅·馬蒂;以及世界排名第一的意大利名將塔蘭蒂諾。奪金幾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務。
打入八強后,仲滿才開始吸引媒體的關注。此前,中國男佩的歷史最好成績是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團體第8名,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將已悄然平了歷史頂峰。8月12日,男佩另一場半決賽上,朱薇(持決賽門票者可一并觀看當日半決賽)的手機響了,電話里傳出體育部同事的驚呼聲,“天哪,一個叫仲滿的中國小子闖入了決賽!你一會兒就會看到他!”
決賽中,當雙方打到8∶6時,武宗文已經提前為丈夫慶祝了,“拿塊銀牌,已經很了不起了!”“誰也想不到他會贏,”武說,“我有點著急的是,他打得太放松了——這是在打奧運會決賽唉!你認真點好不好?”落后兩分的仲滿松而不怠,劍鋒快且精準,最終以15∶9的比分獲勝時,武宗文頓時感覺“扛不住了”。
朱薇回憶,擊劍館現場就像一盆沸騰了的水煮魚,觀眾席上掌聲、尖叫聲四起,地板也跟著發顫。仲滿和法國教練鮑埃爾互相親了對方一口,中國佩劍隊員們抱成一團,有人失聲痛哭。
當晚,瘋狂的粉絲們在網上建了三個仲滿吧,一夜發帖近萬篇,但焦灼的情緒在蔓延,網友們發現,除了最基本的個人資料,仲滿的名字幾乎沒上過報紙。
在教練張雙喜看來,這正是仲滿奪冠的秘訣,“在佩劍領域,排名世界前16的選手差距很小,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世界冠軍,到了關鍵節點,雙方拼的就是心態。“賽前,我就對仲滿說,沒人注意你,大家都注意王敬之、譚雪,你放開搏!”
城市戶口的誘惑
“能從縣體校進入市體校就是件好事,管他練什么呢。”父親仲明最初只是希望兒子能依靠體育找碗飯吃。
仲滿的家鄉是江蘇省南通市海安縣,一座被譽為“農民體育之鄉”的小城。上小學后,在村小學當體育代課教師的父親發現,身高已飆到1米7的兒子和同學繞村跑步時,總是把第二名甩下幾十米,就送他到縣少年體校練習中長跑。
當時,父親的如意算盤是,兒子邊練田徑邊讀初中,考取中師,畢業之后包分配,“爭取當上城里的小學體育老師”。在十余年前的中國農村,這是一條樸素的魚躍龍門之道。
練了4年田徑后,14歲的仲滿在一次籃球比賽上被南通市體校重劍教練吳娟相中,改習重劍。
事后看來,這一轉折充滿了極度的偶然性。“當時籃球隊缺個高個的,就拉我臨時去湊數,陰差陽錯。”仲滿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
而吳娟教練“恰好從體育館經過,聽到籃球館的聲音,就去看看,看到了仲滿”。
彼時,即便在體育之鄉,擊劍運動仍是邊緣項目,“下面沒有對口的基礎隊,都是揀原始材料、人家不要的或者是漏掉的苗子。”吳娟說。
父親仲明顯得猶豫,多年后,他坦陳當時的考量,“業余體校初中畢業是中專,不是中師,那時是不包分配的。”
但仲滿愿意,“選擇離開田徑,一個原因是我兩年沒有出成績了,沒有什么進步。”他急于重新開始,盡管只是模糊知道這是一項“兩個人拿把劍刺啊刺的,誰先刺到對方誰就贏”的運動。
“能從縣體校進入市體校就是件好事,管他練什么呢。”吳娟的丈夫、花劍與佩劍教練黃保華說,選擇體育運動的孩子,要么作為體育特長生報考大學,要么朝專業運動員的方向,一級一級地往上走,一直進入到國家隊。
最后說服仲明的理由是,兒子到市里練擊劍,很可能還意味著一張城市戶口。而仲滿的想法雖然比父親要“遠”——江蘇擊劍隊在國內很強,爭取自己在江蘇,甚至全國排上名次,但“當時壓根就沒想過要沖向世界啊什么的”,仲滿說。
1998年,能吃苦,劍鋒距離感好的仲滿被江蘇省佩劍教練張雙喜選入省隊。15歲的男孩押上了改變自己命運的賭注。省隊的訓練生活辛苦而單調——上下午各訓練兩個半小時,每周一三五早上或晚上上文化課;每周周日休息一天。
勤奮的仲滿很快成為張雙喜控制訓練節奏的標準,“仲滿說累了,那肯定是累了,其他人就更不行了。”
父親的心卻一直懸著,兒子的英語一直抓不起來,他不愛讀書。仲明曾把四大名著從家里背到南京,一年后再去,兒子連書都沒翻,只好又背回去。
競技訓練與文化學習之間的矛盾,是幾乎所有中國運動員面臨的集體困惑。2003年,在國家級賽事上拿到名次的仲滿被保送進南京體育學院就讀本科,但因高強度的訓練需要,至今都沒修完學分。
后來,父親聽到媳婦篤定地說,即便仲滿離開體育,走上社會也能混得很好,才稍安心緒。
擊劍?基建?
“仲滿說過,不練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他不愿離開劍。”進入省隊后很長一段時間,仲滿始終處于二線運動員隊列。妻子武宗文2004年與仲滿相識,那時,他“根本談不上在國內有什么位置”。
在武眼中,仲滿習劍11年,沒有遇到重大挫折,卻有過“半死不活”的焦慮。這是讓運動員最苦惱的——全身心投入后,自己的競技前程能走多遠。
2003年,劍齡滿5年的仲滿第一次被調到國家隊學習,“說白了,就是當陪練”,“當時每個省只要一個人,當時江蘇要的是別人。”黃保華說。
其間有一場亞洲級別比賽,國家派出了二線隊員,包括仲滿。那次他表現優異,個人和團體都是第一。
“他給我發短信說拿了冠軍,我呆了,我男朋友還能拿冠軍!”武宗文說。但賽后,仲滿還是從國家隊毫無懸念地回到省隊。
“當時一點進雅典奧運會的念頭都沒有,水平真不怎么樣,2003年也打過全國第三名,但那真是很偶然的。”仲滿回憶說。
2004年雅典奧運會確定名單,他真的沒有入選,武宗文在網上查全國排名,發現仲滿排第七,聊以自慰,“很驚訝,我男朋友還不錯嘛”。
從2005年至奧運會前,仲滿的成績起起伏伏,他曾經獲得男子佩劍世界杯賽波蘭站冠軍,也曾為爭取以江蘇擊劍隊“第四條腿”(行話,擊劍團體為3人,第4人是替補)的身份參加全運會而苦惱。武宗文告訴本報記者,一次江蘇隊進行隊伍調整,有兩個和他練習年齡差不多的運動員退了,那段時間,仲滿“擔心前途未卜,想法很多”。
“他說過,不練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他不愿離開劍。”武說,“他當時的想法是,盡量保持在江蘇靠前的位置,到了三十歲后退役,轉做教練,這樣就很滿足了。”
如果仲滿的人生軌跡照原計劃順利行進,也會讓他現在的法國教練鮑埃爾稱贊,“仲滿和中國許多擊劍運動員一樣,十三四歲才開始練劍,起步太晚,在法國,他根本不可能進入國家隊。”
但2006年鮑埃爾應邀執教中國擊劍隊后,立即將仲滿點名入選國家隊。他的擊劍生涯陡現生機。其實,這個高個帥小伙在2005年就給時任意大利擊劍隊教練的老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年,仲滿和一些擊劍運動員被送到意大利培訓兩周,練畢,中意運動員踢了場足球友誼賽,“只看見仲滿一個人全場到處跑,體力很好。”
張雙喜告訴本報記者,老鮑當時就跟他說,“你的這名選手對劍的距離感很好,有潛質。”那天,仲滿擊敗了德國選手克勞斯,獲得男子佩劍世界杯A級賽意大利站第三名。
8月12日奪金后,新晉奧運冠軍對這位外籍教練不吝感激言辭,“他是我遇到的最棒的教練”。
但仲滿眼中惟一一次堪稱打擊的經歷也來自老鮑,“2006年世錦賽,原本讓我去的,但是老鮑剛來,對我也不是很了解,沒讓我去。緊接下來亞運會替補,也沒讓我去,覺得很遺憾。”甚至因為一次團體賽的表現失常,他差點被這個帶著法國人的傲慢的教練退回江蘇省隊,后提前返回擊劍隊溝通,始得鮑埃爾諒解。
現在看來,這些都成了奪冠路上必經的磨練。鮑埃爾稱自己就從不相信什么世界排名,“中國劍手排名靠后那是因為參加國際比賽的機會不多,任何人,只要苦練,沉得下心來,都有可能成為冠軍。”
位列國內一線擊劍運動員行列后,仲滿參加國際比賽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在歐洲,他驚訝地發現,歐洲人像中國人對待乒乓球一樣熟悉擊劍,許多人在各種擊劍俱樂部里學得不亦樂乎。而中國佩劍運動員總共不到300人,每年的國內賽事只有錦標賽、全運會、總決賽等五六場。
孤獨感還來自不為人知的現狀。“擊劍更需要耐得住寂寞,因為不管你是努力、成功或失敗,大家都不會知道你,關注你。”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最經典的笑話是,一次和隊友們出去玩,有人問他們的職業。“擊劍的。”仲滿答。問者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基建,幫建房子的。”
順其自然的未來
比賽完,鮑埃爾就跟我說,你要繼續練下去,不要早早就退役了。武宗文可不覺得這很好笑,她希望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丈夫“不是建房子的”。
在南京“西祠胡同”的“結婚完全手冊”論壇上,武宗文曾陸續上傳兩人的結婚照與婚禮籌備過程,文章里不時提到丈夫擊劍運動員的身份。
但沒有人對擊劍好奇,反而對小兩口出眾的形象嘖嘖稱贊,“很多人說我長得像金巧巧。”武宗文有些哭笑不得。“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讓中國人知道國內還有擊劍這玩意兒。我不光寫他,還寫譚雪,號召大家去看擊劍比賽。”
這并不奇怪。在中國,擊劍如同傳說中的貴族一樣神秘且遙不可及。2008年,仲滿獲得亞錦賽男佩個人冠軍后,打電話給妻子報喜。“但我只能聽他說,電視沒有轉播。”武宗文說。
事實上,這次奧運會個人男佩決賽,是她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丈夫的英姿。
在武宗文電腦的收藏夾里,存著國際劍協和國外擊劍論壇的網址,由于全是法文,她每次都只能向會法語的朋友求助。只有在這些網站里,武宗文才能獲得關于佩劍和丈夫參加國際賽事的信息。
妻子覺得丈夫從事的運動,無人關注,一定孤獨,仲滿倒沒覺得自己“很可憐”,這個總喜歡說“順其自然”的80后,成名前的人生目標就是練到30歲退役,之后申請轉做教練。武宗文支持丈夫的選擇,她常常鼓動仲滿,把鮑埃爾說的話都用筆記下來,“學學別人是怎么當教練的”。
8月12日晚,仲滿奪冠后,回過神來的武宗文立馬上網刪除帖子,可兩人的照片早已被神速的網友流傳于各大論壇。精力過剩的網友搜索出劉燁、江濤等與仲滿長相頗似的明星,還建議他退役后去闖蕩娛樂圈。
不過,仲滿還來不及考慮網友們的建議,這幾天,他在馬不停蹄地參加各色活動,賽場外的仲滿,喜歡穿色彩高調的T恤加牛仔褲,“很韓很帥氣”,但他顯然會讓網友們失望。
“比賽完,鮑埃爾就跟我說,你要繼續練下去,不要早早就退役了。”仲滿告訴記者,“不管是不是退役,我都不會離開擊劍。”
現在,妻子難免有了新的想法,要仲滿向退役后修習法語的王海濱學習,“中國在國際劍協沒有一個官員,很吃虧,我希望他能往這方向發展,激發更多人的進取心。”“等你到四五十歲時,咱們擊劍領域已經起來了,人們想起你,不是因為這塊金牌,而是在擊劍領域你做出了多少貢獻。”
但妻子知道,這屬于她的希望,她覺得仲滿肯定會說“順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唄,領導會安排的”。
至少到現在,人們還強烈感覺到這位黑馬冠軍的樸素本色。
在奧林匹克的賽場上,他向觀眾致意時看到了觀眾席上的啟蒙教練黃保華,旋即面朝他的方向,鞠躬,作揖。
“他沒有驕傲。我和他一通電話就知道了,他還是原來那個仲滿。”吳娟說,“他在電話里問我,‘你現在是奧運冠軍的教練了,你開心嗎?’”
“我說我非常開心。”佩劍教練吳娟眼淚嘩嘩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