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夢:140年前,大清一支考察隊穿越橫斷山之行

因緣際會,這位生逢板蕩的讀書人,卻以跨越千山萬水的矯健之姿,成為當時深具國際眼光的觀察者和思想者。他不僅留下了第一部穿越橫斷山的日記《西輶日記》,還可能是橫斷山最早的命名者之一。更為重要的是,在他萬里壯行的背后,一個大變革時代的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拯救和擔當躍然紙上。

大清光緒五年(1879年)早春,位于成都石犀寺的川中最高學府尊經書院,迎來了它的新一任“山長”(即校長),即聞名海內的湘中大儒王闿運。

王闿運是應四川總督丁寶楨力邀而來的。晚清封疆大吏中,丁寶楨素以開明干練著稱。對于王闿運,他優禮有加,時常坐論國是。

一次,王闿運鄭重提醒丁寶楨:要防備對西藏覬覦已久的英國人。

王闿運不知道的是,對英國人的企圖,丁寶楨早就有所準備。

當王闿運溯江而上奔赴川中時,丁寶楨派出的一支小隊伍,正行進于成都西南的崇山峻嶺中。

晨曦中的橫斷山脈。新華社記者 邢廣利 攝

王闿運到書院上任那天,小隊伍已經出發了7個多月,抵達了歷來被視作煙瘴之地的云南邊陲……

小隊伍的負責人叫黃楙材。

論功名,他遠遜于丁寶楨;論學術,他難望王闿運之項背。

然而,因緣際會,這位生逢板蕩的讀書人,卻以跨越千山萬水的矯健之姿,成為當時深具國際眼光的觀察者和思想者。

他不僅留下了第一部穿越橫斷山的日記《西輶日記》,還可能是橫斷山最早的命名者之一。

更為重要的是,在他萬里壯行的背后,一個大變革時代的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拯救和擔當躍然紙上。

黃楙材穿越橫斷山的日記《西輶日記》。聶作平攝

向西:目標印度

出發那天,恰逢七夕。天氣潮濕悶熱,氣溫33.3攝氏度。6個人組成的小隊伍從成都南門出發,折向西南。這一天,他們只走了短短40華里,夜宿成都雙流縣。

小隊伍行進的路線,就是多年來形成的自成都通往西藏的官道。人煙稠密的成都平原,蒼翠的原野如同一張綠色巨毯,上面點綴著星星點點的村落和小鎮。

四川省丹巴縣甲居藏寨秋色宜人。新華社記者江宏景攝

黃土鋪就的官道,仿佛一條細細的絲線,時而穿過河流,時而繞過村鎮,時而鉆進林子。那些與小隊伍擦肩而過的人不可能想象得到,就是這幾個面色平靜的旅人,他們竟然要遠行萬里。

在100多年前,這樣的行程——尤其是考慮到行程的絕大部分路段都是人跡罕至的高山和原始森林——它的危險和帶給人的震撼,并不亞于傳說中前往印度取經的唐僧所要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難。

小隊伍里,除了一名打雜的仆人和一名廚師沒留下姓名外,其余4人分別為:章鴻鈞、聶振聲、裘祖蔭和黃楙材。

時年36歲的黃楙材,是小隊伍的負責人。他奉了川督丁寶楨之命前往印度,執行一項特殊任務。

仿佛是對黃楙材命運的暗喻,1843年,也就是他出生這一年,中英簽訂了《五口通商章程》,近代啟蒙思想家魏源出版了《海國圖志》。

自從鴉片戰爭以來,天朝國門被迫打開,龐大的市場吸引了西方資本,列強紛紛染指中國,大清面臨豆剖瓜分的窘境。

但是,與此同時,各種和傳統中國迥然不同的理念、科學、技術也紛至沓來,為那個時代和時代中的知識分子,提供了從未有過的多重選擇。

黃楙材原本是江西上高縣的一個讀書人,16歲即中秀才,卻在24歲時拋棄了四書五經,前往華洋雜處的上海,認真研究時務,學習數理、外文和測繪。

列強之中,英國既率先發動侵華戰爭,也是對中國野心最大者之一。

長期以來,英國人就對與其殖民地印度相鄰、地大物博的我國西藏地區意淫已久,屢屢派員探險,甚至企圖以邊境沖突進行蠶食。1875年的馬嘉理事件,導致雙方于1877年簽訂了《煙臺條約》,其中一條就是允許英國人進入西藏。

其時,四川總督丁寶楨敏銳地意識到,中英之間很可能在西藏發生嚴重沖突,而四川向來是西藏的大后方。因此,當務之急是防患于未然,提前做好準備。

準備之一就是派人前往印度考察,以便了解英印情況,據此謀劃對策。他認為,只有“先將其山川形勢之險易,徑途道里之曲折以及人民性情之強弱,了然心目”,才能“以后遇事區處較有定見”。

委派人員時,丁寶楨相中了黃楙材。在他眼中,黃楙材“于地圖、儀器、算學各項深得泰西秘妙,且耐勞吃苦亦異常人”,是不可多得的理想人選。

渴望學以致用并建功立業的黃楙材,接受了丁寶楨下達的任務,從而拉開了萬里之行的序幕。

在現代交通工具付諸闕如的晚清,從成都前往印度,有水陸兩途。

水路即先經岷江、長江抵達上海,再由上海坐輪船到加爾各答;陸路即由成都向西,經康定、巴塘入藏,此后經拉薩、亞東到大吉嶺。

兩相比較,水路的舒適性與安全性均遠勝陸路。然而,黃楙材背負著了解與西藏毗鄰地區山川形勢的任務,他只能走危機四伏的陸路。

后來,黃楙材抵達川藏交界的巴塘,卻因西藏民眾的疑慮而無法西行,不得不由巴塘折而南下,經中甸、大理、騰沖等地后進入緬甸,再從緬甸坐船前往加爾各答。

這樣,黃楙材的行蹤,先是自東向西跨越了橫斷山北部,再從橫斷山北部,順著橫斷山的走向南下,穿越了橫斷山南部,從而在橫斷山中走出了一個反寫的“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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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斷山中的梅里雪山。李建攝

大地抬升:從成都到巴塘

窗含西嶺千秋雪,寓居成都時,杜甫從他位于西郊的草堂極目遠眺,能看到天際線上負雪的蒼山。

千百年后,如果天氣足夠好、位置足夠高,仍然能從成都市區眺望到隱約的雪峰。

這一線遠在100多公里外的雪峰就是著名的四姑娘山,它屬于更著名的橫斷山脈中的邛崍山。

雄壯巍峨而又婀娜多姿的四姑娘山。新華社發(鐵嵐攝)

關于橫斷山名字的來源眾說紛紜。

一種說法是黃楙材前往印度途中,天天面對那些橫亙于前的大山,感嘆它們仿佛阻斷了道路,因而稱之為橫斷山。但翻檢他留下的幾種著作,我沒找到相應出處。

另一種說法則認為,橫斷山概念最早出自于京師大學堂的《中國地理講義》。這部百年前刊印的地理教材,孔夫子網上有售,價格高達2800元,因而我也沒有機會參閱。

不過,不管誰第一個提出橫斷山之名,橫斷山脈已是一個廣為人知的地理名詞。當然,如果更準確一些的話,橫斷山脈應該稱為橫斷山系,因為它不是一列山脈,而是多列山脈的總稱。

至于橫斷山系的范圍,歷來也有多種說法,我傾向于中科院成都山地研究所陳富斌先生的定義,即:“橫斷山系是川西、滇西和藏東一帶,岷江和雅魯藏布江南北向河谷之間,南北走向山脈的總稱。自東向西包括邛崍山—大涼山脈、大雪山脈、沙魯里山脈、寧靜山—云嶺山脈、他念他翁山—怒山山脈、伯舒拉嶺—高黎貢山脈和色隆拉嶺七大山脈。區內有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五大河流。這些山川駢列組成東西最寬800公里,南北(我國境內)長約1300公里的區域,面積約70萬平方公里?!?/p>

離開煙柳繁華的成都3天后,黃楙材一行漸漸走進了橫斷山余脈。只是,其時的橫斷山還很低緩。

那是邛崍到雅安之間,起伏的山嶺上種植著茶樹,山原上或是山谷里,分布著大片大片的莊稼地。

黃楙材注意到了西方天際隱隱可見的雪山,烈日下閃射出遙遠的寒光。他知道即將進入山區,卻不知道大山將如同一個永不醒來的噩夢,占據了他的大部分旅途。

邛崍山脈達瓦更扎的云海。新華社記者江宏景攝

大相嶺第一次讓黃楙材領教了什么是橫斷山路難行。

1994年秋,我平生第一次遠行,其中一段路,是從雅安到康定。早晨出發不久,便進入了連綿的大山。山路時而飛旋而上,時而低垂而下。單是翻越這座山,就耗費了兩個多小時。

當我們從山北經埡口下到山南時,原本雨霧迷茫的陰天變成了艷陽高照的晴天。20多年后,如果經雅西高速從成都前往西昌,必將穿越一個長達11千米的隧道。隧道兩端,天氣同樣迥然不同。這座地理與氣候的界山,就是大相嶺。

遠眺大相嶺山脈東段瓦屋山。新華社記者江宏景攝

大相嶺又稱泥巴山,雖然在橫斷山大家族里,它并不算高,卻以險峻著稱。黃楙材在日記中說,“鳥道崎嶇,亂石狼藉”“萬山羅列于足底,危峰聳入于云霄”。其間,一些地方的坡度達到了70度。

山路寬不過兩尺,一側危巖高聳,一側深淵萬丈。稍不留神,就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們只能牽著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通過。

到了山頂——我估計,應該就是高速公路修通前國道經過的埡口,海拔不算高,大約3000米——遙看四周,原本青郁的草木消失了,四野彌望,都是灰色的石頭。山下還是暑氣蒸騰的盛夏,山上居民卻身裹皮衣。

橫斷山北部東區,由于是四川通往西藏和云南的要道,曾經形成過不少聚落。這些聚落,大則為城,小則為鎮。但因政治、軍事或經濟形勢的變化,它們也隨之或衰敗或廢棄。清溪就是最典型的一座。

今天的清溪是群山環繞的一座小鎮,街巷依山就勢,層層疊疊修筑于大相嶺西南麓一塊相對平緩的坡地上。鎮子里,房屋古舊,人煙稀少。森嚴的文廟和殘存的城墻與城門,卻暗示它曾有過輝煌的過往。

歷史上,由于清溪地處通往西昌等地的牦牛道(南絲路的一段)、通往藏區的沈黎道(茶馬古道的一段)和通往嘉定的古鹽道交匯處,因此從隋朝開始,就一直作為州縣治所,時間長達1300多年。

直到1950年,縣治才遷往九襄。更重要的是,隨著通往藏區和西昌的公路相繼貫通,在喧嘩與騷動中送走了千載歲月的清溪不得不日趨冷寂,直到荒草鋪滿古道……

不過,100多年前,黃楙材翻越了高寒的大相嶺,下到山谷中的清溪時,清溪雖不算繁華,卻還葆有一線生機:“山城如斗,居民無多,四山壁立,雙溪倒懸?!?/p>

讓他驚訝的是,清溪城外,居然有數百畝水稻。這些水稻如同房屋一樣,一級一級地從谷底向上延伸,形成了層次分明的梯田。這些水稻是上蒼對山區難得的恩賜,它使當地居民不必像周邊鄰居那樣,必須以玉米為主食。

黃楙材從大相嶺埡口下行到清溪之前,經過了一段“迂回百折,陡峻絕倫”的山路后,路過一個叫羊圈門的地方。對此,黃楙材只記下了一個地名。

黃楙材不知道的是,這里曾經是一座重兵駐守的關隘。由于大相嶺地處夷漢之交,多年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從三國時諸葛亮在此駐軍,到唐代設置堡壘,再到王建割據蜀中,將唐代的堡壘擴建為關城,民間俗稱王建城。

后來,駐軍撤走,城池廢棄,久而久之,就連王建城也訛傳為羊圈門?,F在的王建城遺址,位于一片荒坡上。風吹云動,草木搖落,仔細尋找,還能依稀辨識出舊時的臺基和城垣。

黃楙材所走的沈黎道上,活躍著大量背夫。對這些生活于底層的民眾,黃楙材的日記鮮有記載。此前一年,英國探險家吉爾恰好也有過一次橫斷山之行,其中,自成都到理塘,兩人的路線幾乎完全一致。

在清溪,吉爾注意到了這些背夫,并用充滿同情的筆調寫道:“我們不斷地與長長的苦力隊伍相遇,他們背著茶,神色悲哀,步履整齊地沿著危險的、臺階般的道路上行??粗@些人,我覺得非常悲哀;他們仿佛是身負重物的牲口而不是人,從來不笑,很少說話?!?/p>

大渡河畔的瀘定是黃楙材進入藏區前的最后一座漢人城鎮。如同大多數橫斷山中的城鎮一樣,瀘定城也沿河而建,幾百戶人家散漫地分布于兩岸的臺地上。

很多年來,瀘定都是一座邊城。史載,宋朝初年,宋太祖與吐蕃定界,他手揮玉斧,指著地圖上的大渡河說,“自此以西,吾不有也”。

瀘定城的地標就是橫跨大渡河的鐵索橋。

瀘定大渡河上的鐵索橋——瀘定橋(1953年)。 新華社資料片

大渡河發源于青海玉樹,其流向與橫斷山脈走向一致,兩岸均是高峻的山峰,河流深切,水流洶涌。多年以來,兩岸只能在一些山勢相對低緩,水流相對平靜的地方用小船來往,或是溜索過江。

1796年,康熙下旨修建了大渡河第一橋。因大渡河舊名瀘水,取邊境安定之意,康熙御筆書寫了橋名:瀘定橋。

踏過晃晃悠悠的瀘定橋后第三天,黃楙材走進了一座他稱之為“西南之鎖鑰,藏衛之喉吭”的城市,那就是打箭爐,即今康定。三山環繞的康定,雅拉河與折多河在城邊交匯。黃楙材描寫道:“二水夾流,三山緊抱,晨夕多風,終年積雪,盛夏猶服重裘”。

康定市新都橋鎮秋景。新華社記者江宏景攝

我猶記得,20余年前第一次到康定,時值十月,站在賓館的陽臺上,迎面便是高高在上的郭達山,山頂雪光明亮,山腰煙嵐游蕩,寒涼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肅穆。

及至爬上跑馬山——就是那座因《康定情歌》而世界聞名的山——鳥瞰,小小的康定城沿著折多河的走向,怕冷似地蜷縮在河畔,如同色彩斑斕的積木。

康定城西,鐵色云低,山路急促抬升,這便是素有康巴第一關之稱的折多山。按康巴習慣,折多以東,稱為關內,折多以西,稱為關外。

關內藏漢雜處,關外純為藏區。黃楙材注意到,自折多山開始,雪峰總是在道路兩旁不時出現,“雪山屹如銀屏,夕照掩映,真奇觀”。

素有“康巴第一關”之稱的折多山,白雪皚皚,美麗如畫。新華社發(李建波攝)

離開打箭爐20多天后,黃楙材翻越了他萬里之行中的第一座雪山,那就是沙魯里山脈的剪子彎山。如今翻越剪子彎山,因為隧道貫通,已經不能充分感受到雪山的高峻與險要。

在318國道的一處埡口,立著一方石碑,上書:天路十八彎。站在碑前回望,山路曲曲折折,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形如剪刀的急彎。將近4000米的海拔,使它成為318線在康巴地區的最高峰。

國道318雅江縣剪子彎山中古弄巴段,國道蜿蜒盤旋在山間。新華社記者江宏景攝

黃楙材走過的驛路早就渺不可尋。但與318國道相比,那條路必然會因條件所限而更加艱難、危險。

他在這一天的日記里說,為了翻越剪子彎山,他們一大早就上路了。坡陡路滑,只得牽挽著牦牛行走。到了埡口,“雪子迸飛,寒飚刺骨”,氣溫驟降至零攝氏度。這一天,從早到晚,他們行進了90華里。

晚上,入住于駐軍的碉房。在疲憊不堪地進入睡夢之前,他們還得完成一項必須的工作:測量經度和緯度。

由于缺少現代工具,他們只能通過北極星的仰角高度來計算。

這天正好是農歷十五,一輪清冷的圓月從雪山上升起,月光下是悄無聲息的廣袤大地。黃楙材和裘祖蔭一道,喘息著爬上高高的碉樓,遙望星空,細心測算。

順著流水,走向南方

在沙魯里山脈和寧靜山脈之間,金沙江浩蕩奔流,不舍晝夜。地處川、藏、滇三省區接合部的巴塘,便位于金沙江畔。從縣城下行30千米,在一個叫竹巴籠的地方,金沙江大橋成為入藏咽喉。

只是,黃楙材到達巴塘時,金沙江上還沒有大橋,他只能坐船或是通過溜索過江。令他意外的是,他的西行之路在巴塘轉了個90度的彎,由西進變成南下。

原來,他們的考察行動不為當地人所理解,甚至認為別有圖謀,因而群起阻止。為了不別生事端,黃楙材決定改變線路,繞過西藏。

這就意味著,他們只能南下云南,從云南經緬甸再由海路至印度。

巴塘的地方官員趙光燮告訴黃楙材,前往云南有兩條路:第一條是經竹巴籠過河到阿墩子,再經維西抵中甸。這條路比較好走,也是上一年英國人吉爾走過的。趙光燮曾護送過吉爾,路途熟悉。

第二條是由巴塘南行,經六玉、奏堆到中甸,路程較近,但所經之地多是荒涼的無人區,必須自帶飲食,并且還得防備土匪。

經過與趙光燮等人商量,黃楙材決定走第二條路。一則路程短,省時;二則不必進入西藏,可以避免可能的糾紛。

黃楙材在巴塘停留了22天。這是一座有300余戶人家的小城,天氣和暖,土地豐腴,盛產青稞和蔬菜。

金沙江支流兩岸田園風光宜人。新華社記者江宏景攝

但是,幾年前這里發生過一系列強烈地震,房屋幾乎全部倒塌。上一年,吉爾在這里看到:“在這不幸城鎮周邊幾英里,還依稀能見這場駭人災難的痕跡,山坡斷裂撕開,山上滾下的碎石形成斜坡,掩埋毀壞不少古道?!薄暗壳斑@座城市是嶄新的,房子全是新蓋的?!?/p>

吉爾還注意到,巴塘及大多數藏區,民眾貧困不堪,寺廟卻極為富有。他們擁有大部分河谷平原上的土地,其財富更多的卻來自于放高利貸。只有300戶人家的巴塘,竟有1300多名喇嘛。

從黃楙材和吉爾留下的文字來看,吉爾的觀察和了解更為深刻。這其實也難怪,因為黃楙材的任務在遠方,這里只是他的途經之地。當他決定從巴塘折向南方時,意味著路途將比想象的還要艱難。

寧靜山—云嶺拔地而起,將金沙江和瀾滄江分隔于東西兩側。

從巴塘到中甸,黃楙材大體就沿著金沙江的流向,順著寧靜山—云嶺東麓而下,經過今天的鄉城、得榮和德欽一帶——即便在旅游經濟興旺發達的今天,上述地區因風景壯美而聞名天下,其交通仍然相當不便,遑論一個多世紀前的晚清。

黃楙材日記里,時時可見他對行路難的描述:“鳥道崎嶇,枯木虬僵,亂石狼藉,兼之冰凌彌漫,滑溜難行”“深林邃谷,冷冽異?!?;“攀巖陟磴,無異猿猱”。茫茫無盡的大山中渺無人跡,他們時而向上攀援,時而向下緩行。

金沙江之險(1987年)。新華社資料片

除了路途艱險外,還有更多困難讓他們痛苦不堪:一是高原反應,“頭痛目眩,氣息喘息”;二是沿途大多數地方荒無人煙,只能支著帳篷露宿。晚上,寒涼透骨,眾人冷得睡不著,只好圍著火堆打盹;三是這些地區已屬“生番”,不要說不知朝廷,就連土司也無力管束,因而匪盜橫行。幸賴巴塘土司派出一支隊伍護送,否則,以黃楙材區區6人,早就橫死山中了。

從巴塘縣城到中甸(今香格里拉),公路約360千米,開車約十個小時,黃楙材一行曉行夜宿,歷時達18天之久。

在中甸休整5天后,黃楙材繼續南行,并于臘月二十六——到處都能感受到春節將至的喜慶氣氛了——到達劍川。

之前幾天,經過一個叫冷渡江的村莊時,他業已看慣雪山林莽的雙眼,終于看到一片流水環繞的山間壩子。那里,房屋連綿,阡陌縱橫,頗像他的故鄉江南。尤其讓這個遠離家鄉的游子感慨萬千的是,在那里,他看到了迎寒怒放的梅花。一種淡淡的喜悅涌上心頭,“如良朋勝友,邂逅天涯”。

在劍川草草過完春節,大年初二,黃楙材又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劍川到大理一帶,地勢平坦,屬于云南這個山地省份不可多得的精耕細作農業區。大理歷來是滇西最重要城市,“商賈輻輳,阓阛稠密”“衣冠文物,為滇省之冠”。

然而,不幸的是,這座城市剛遭受了長達10多年的杜文秀之亂,以至“灰燼之余,十只一二而已”。吉爾對這一劫難記錄了更多的細節:“我們從東門進入,城市內部比四周村莊更加荒涼可悲。街道寬敞,但大半毀損,處處顯現出貧窮?!?/p>

從大理開始,南行又轉為西行。黃楙材也就由順著江水的流向,變成了橫渡江河,橫跨大山。他將次第翻越云嶺、怒山、高黎貢山,渡過瀾滄江、怒江、大盈江,一直西行到帝國極邊。

南北走向的高大山脈,固然是阻止東西交流的巨大屏障,而流淌其間的大江大河,更讓這種屏障變本加厲。

在瀾滄江和怒江上,分布著一些極為重要的橋梁,這些橋梁,在和平年代,是商賈行人的必經之地;在戰爭年代,則成為控扼一方的天險。霽虹橋和潞江橋就是具有代表性的兩座。

余生也晚,十多年前,當我來到位于保山與永平交界處的瀾滄江邊時,曾被認為是中國最古老鐵索橋的霽虹橋已在上世紀80年代被大水沖毀。惟有橋頭石壁上,還殘留著一些歲月滄桑的摩崖石刻。

瀾滄江。聶作平攝

早在漢朝,霽虹橋所在地就是南絲路上的要津,稱為蘭津古渡,當時流傳著“漢德廣,開不賓;渡博南,越蘭津”的民謠。那時,來往所恃,乃是船只或藤橋。到了元朝,一座木橋如虹橫跨,得名霽虹橋。明朝成化年間,木橋改為鐵索橋。到兩百多年后的康熙時期,又加以重修。

橫跨滇西保山市水寨和永平縣杉陽之間瀾滄江上的鐵索橋——霽虹橋,建成于公元1475年。(1989年)新華社資料片

與此前經過的瀘定橋相比,黃楙材發現,霽虹橋更為平穩。這座橋長75步,兩邊有高大的石基,16根鐵索上,鋪著平整的木板。

兩岸壁立千仞,一條小路從橋的兩端斗折蛇行,鉆入林莽。距黃楙材20多年后,英國人戴維斯也走過這條古道,并留下詳細記載,他說:“路石大小、形狀不一,空隙很多,似乎使行走和騎馬都特別難,尖石傷腳,而在平滑的石頭上馬很容易摔跤。更糟的是來了一兩場陣雨,這使騾子都很難站穩?!?/p>

如同瀾滄江是一條國際河流一樣,怒江亦如是。潞江壩便源于怒江的別稱潞江。

無人機拍攝的沿怒江在峽谷穿行的公路。新華社記者江文耀攝

與高黎貢山并行的怒江在云南西北部形成了長達數百公里的大峽谷,當它咆哮著流入保山境內時,峽谷結束了,一片低海拔的臺地成為理想的人居之地,這就是潞江壩。

潞江橋就修建在潞江壩上,和霽虹橋一樣,均為南絲路上的重要節點。潞江橋也是鐵索橋,就在黃楙材抵達該橋上月,一場狂風竟吹斷了3根鐵索,5天后又吹斷了5根,鐵索橋成為危橋。當地人只得編竹為筏,作為擺渡之用。

從海拔只有幾百米的潞江壩遙望,三四千米的高黎貢山巔,覆蓋著晶瑩的冰雪。巨大的高差,形成了山地立體氣候。黃楙材吃驚地發現,才農歷二月初,潞江壩竟已“炎蒸如內地仲夏矣”。

云霧繚繞的獨龍江峽谷,高黎貢山與擔當力卡山夾江而立。新華社記者江文耀攝

我兩次前往滇西均是隆冬,此前身著冬衣,但到了怒江東岸的蒲縹,已脫得只余襯衫;及至到了怒江邊,必須打開冷空調。

潞江橋頭,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集市,到了四月,瘴氣大作,所有經營者都會準時離開。這一點,幾百年前行經此地的馬可·波羅寫道:“地處蠻野之地,入境后,遍布高山大林,頗難通行??諝獠粷?,外人之入境者,必有喪命之憂?!?/p>

騰沖曾被徐霞客譽為極邊第一城,這里距邊境已不遠,由于土地肥美,加之當地人又有到南洋經商的傳統,騰沖十分富庶,“人戶稠密,雞犬相聞”。

云南騰沖市一派春色盎然的景象。新華社資料片

長期行走于荒涼山區的黃楙材,此時對人間煙火變得極為敏感、眷戀。但他也明白,騰沖,將是此行路上在國內停歇的最后一片繁華之地。因為,自騰沖折向西南,便進入了土司地盤。

今天的梁河縣城,眾多民居之間,保存著一座清朝咸豐年間修建的官署,那就是曾經的南甸土司衙門。南甸土司是滇西諸土司中勢力較強的一個。土司姓龔,系明朝初年進軍云南的明軍將領,后來成為世襲土司,到清末,已傳承了20多代。

黃楙材在土司衙門住了一夜,次日,龔土司派出10名士兵護送。自南甸開始,此后的路線,大多穿行于熱帶叢林中,并多次渡過大盈江和檳榔江等河流。

黃楙材發現,這幾個土司的地盤中,除森林之外,“皆平疇腴壤,頗有富饒之象,非滇省內地州縣所及也”。土司所轄之民,都是擺夷(傣族)。

盈江縣的“獨樹成林”奇觀。新華社記者藺以光攝

當地平民大多身著青色布衣,幾乎無人穿絲綢。但是,數百里行程中,黃楙材竟沒看到哪怕一個鶉衣百結者。這讓黃楙材感覺到,在大山這一邊,還殘存著一方小小的世外桃源。

從盈江縣城順著大盈江西南行約30千米,便到了一個叫芒允的小地方。如今,它是盈江縣下轄的一個鄉。在黃楙材時代,這里已是“中國之極邊”,黃楙材把它寫作蠻允。這里“既無漢官,亦無土司”,是一片權力的真空地帶。

但由于地處邊境,這里有繁榮的市場。早一年,吉爾路過此地時看到,市場上有大量英國商品,包括針錢和紐扣這樣的小東西。20余年后,戴維斯發現,通往芒允的路“很繁忙”,“我們見到約有500頭騾子,主要運輸的是胡桃、栗子、梨、無花果干,以及少量的絲和煙草?!?/p>

一旦出了蠻允,就進入了更加兇險難測的“化外野人境”。

這片地處邊地的野人境,民風彪悍,不知王法,搶劫乃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了獲取財物,他們六親不認。比如父親受雇保護某商人,兒子照樣去搶。所謂“父之所保,子或從而劫之”。

為了絕對安全,黃楙材雇傭了多達40名警衛,并等待多日,與另外300多位客商及上千匹騾馬同行,甚至還換上了普通商人的衣服,這才敢出發。3天后,他們終于走出了令人恐怖的野人境。7天后,抵達新街,也就是緬甸八莫。

邊防之慎重,豈在閉關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對黃楙材來說,千山萬壑組成的橫斷山已被他甩在了身后,至此,他已經走出了大清帝國的版圖。

但對他肩負的重任來說,萬里長征才完成第一步。

此后,他在八莫乘船,順著伊洛瓦底江南下,抵達仰光,再從仰光搭乘海輪,在印度洋上顛簸了6天6夜后,于光緒五年(1879年)閏三月二十六日到達加爾各答。此時,距他走出成都南門,踏上西行之路,已經過去了9個多月。

在印度期間,黃楙材訪問英國官員,了解英印情況,先后考察了大吉嶺、阿薩姆、德里、孟買、達卡等地??梢哉f,游歷印度的半年間,他的足跡踏遍了大半個印度。

光緒五年(1879年)九月十三日,黃楙材結束考察,踏上返程,并于當年十一月三日回到香港。

作為考察成果,黃楙材寫出了《西輶日記》《游歷芻言》《西徼水道》和《印度劄記》,并繪制了印度地圖、四川至西藏、云南至緬甸路程圖。更為重要的是,他完成了丁寶楨交付的了解英印當局意圖的任務。

聶作平攝

舉例而言,當時,英國在阿薩姆大量種植茶樹,招攬了不少閩浙茶人,模仿川滇邊茶的制作,就近輸往西藏。丁寶楨曾擔憂,英國人對阿薩姆的開發會導致其從當地出兵蠶食西藏。

黃楙材經過實地考察并結合他的橫斷山之行得出結論,認為阿薩姆與西藏之間高山阻隔,根本無法通行。如果繞行騰沖,則“崇崗壘巘,崎嶇難行”;如果繞行滇藏之交,則“尤為險阻,人跡罕到”。

此外,黃楙材大概是第一個認識到修筑東南亞鐵路有利于中國的人。

他在書中提出,如果由緬甸修筑鐵路,延伸至云南,“水陸程途不逾一旬之外,較之迂道南洋至粵東,僅三之一而已”。因此,“此路不獨英人之利,亦華人之利也”。

并且,他實地考察后發現,緬甸華人甚多,建議清政府添設領事,“外以保護商旅,內以聯絡藩衛”。針對有人認為通商后會招來洋人侵略的擔憂,黃楙材回擊說,這種說法其實是“不知商貨之流通,足以裕國衛邊。邊防之慎重,豈在閉關?”

回首晚清,五味雜陳。其時,既有船堅炮利進逼下的城下之盟,也有西風東漸的開眼看世界。盡管與魏源、嚴復這些大人物相比,黃楙材顯得微不足道。

然而,當這個曾夢想學而優則仕,曾在寒窗下苦讀圣賢書的讀書人,面對千年未有的大變局,毅然奔赴上海學習新學,并聽從丁寶楨的指派,帶著小隊伍踏上西行的迢遙路途時,我們才會發現,時代的巨變,也帶來了更多的人生選擇。

而黃楙材的選擇,恰好回應了那個時代最刻骨銘心的主題:

山河入夢,救亡圖存。

(來源:新華社客戶端)

網絡編輯: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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