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置信》：一樁真實的性侵案，為什么他們更愿意相信假話？
如果你靜下心來，嘗試理解在她內部發生了什么，你會覺得那些早已陳詞濫調的觀點——“不要對性侵受害者二次傷害”——實在過于“離地”。
責任編輯：星煮
如果你靜下心來，嘗試理解在她內部發生了什么，你會覺得那些早已陳詞濫調的觀點——“不要對性侵受害者二次傷害”——實在過于“離地”。
亞麻色長發的女孩靠墻坐在地上，蜷在厚重的灰色毛毯里，喝了一口馬克杯里的水，深藍色的指甲油有些剝落。她看起來不安但相對鎮定，剛剛哭過，在每一句應答后嘴唇緊閉。
在這部講述連環性侵罪案的劇集里，出場第一幕的女孩，瑪麗，就是其中一位受害者。在說出“我被強奸了”之后，她受到了來自周圍人的質疑，最終選擇了推翻供詞，承認說謊。兩年半后，發生在其他地區的案件告破，她的檔案才被重新翻開。
改編自普利策獎萬字特稿《一樁難以置信的強奸案》，《難以置信》是一部非典型意義上的刑偵劇，沒有環環相扣的推理和個人色彩強烈的偵探，平鋪直敘、節奏沉郁，兩條交錯推進的案件線索勾連起一個精悍的連環作案故事。該劇對性侵受害者處境真實白描，影評多有提及現實中的女權主義議題。
強奸是犯罪黑數很大的一類犯罪行為，也就是說，大量案例實際發生卻得以逃脫刑事處罰。根據美國的一項全國性調查，只有不到1/4的性侵受害者會選擇報警，多是因為恐懼身邊人的不信任，盡管真正的強奸虛假報案率僅5%。
瑪麗在案件發生后，重復了五遍事件經過，以滿足各部門互不串通的官僚規定。她不得不一次次回憶。突然切入的事發現場，伴隨著令人緊張的短促音效，搖晃的促狹視角，觀看中我幾次按下暫停，逃跑似的離開電腦屏幕。
“女孩在不斷復述創傷記憶的時候，經歷的折磨只會更為強烈?！蹦X海中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知道劇組的目的達到了，他們向觀眾索要一樣東西，那就是對性侵受害者的同理心。
她為何說謊
前不久，美國聯邦調查局（FBI）證實破獲歷史上受害者最多的連環奸殺案，目前79歲的薩繆爾·利特爾解釋自己如何逃脫追捕，他一直謹慎挑選下手對象——那些不被任何人在乎的人?！按蟛糠侄际羌伺?，我從來不碰女護士或者教師?！?/p>
劇中的主角瑪麗也一樣，都是無人在乎的人?，旣悘男「鼡Q寄養家庭，缺少可信賴的朋友，社區部門對待青少年的機制冰冷而缺乏耐心。
和平的社區中出現了一起入室強奸，人心惶惶，受害者的持續活動就是對這一穩定系統的干擾。給予陌生人信任支持，是人在社會化過程中習得的高級行為，原始社會的做法則是將不穩定因素直接排除。當女孩說出“我說謊了”，將殘酷的事實輕盈地轉化為一場糟糕的春夢，誰說身邊人們不是松了一口氣呢？
受害者瑪麗表現亦不完美。心理學認為人需要親朋好友作為支持系統，缺少溝通管道的她并不擅長排解負面感受。創傷性事件發生后，她在巨大的不安中變得愈發順從，眼神透露出焦慮和恐懼，卻還是小心地回應著問詢。答應簽下那份承認自己報了假案的文件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特稿這樣寫道：
“在瑪麗看來，這些問詢持續了數小時。她做了她總是在壓力下做的事情。她將之稱為‘按下開關’，壓抑著所有她不知道如何處理的情感。在她向兩位警官坦白之前，她都不敢抬頭正眼看他們。但是坦白之后，她就可以了。再之后，她笑了。她走去了衛生間，清洗了自己。轉變立場是一種解脫，這樣他們可以放她走?！?/em>
如果你靜下心來，嘗試理解在她內部發生了什么，你會覺得那些早已陳詞濫調的觀點——“不要對性侵受害者二次傷害”——實在過于“離地”。
性侵題材對于影視創作十分有利，不乏畫面感和戲劇沖突，而對女性處境的關懷使其更能引發后續討論，省下不少宣傳費。然而，影視作品敘事容量有限，八小時只夠匆匆講完一個剪輯謹慎的故事，若要承載社會意義，就必須堅定支持受害者和女性群體。
如此一來，這個故事必然犧牲掉現實復雜性，觀眾會迅速區分出好人和壞人。人要真的從性別暴力的陰影中獲得自由，停留在對立，遠遠不夠。
無能的地方警察、專制的養父母、自私的青少年朋友，他們或許已經做了目力所及之處最好的事。未能破案的警察并不壞，他是官僚結構中無知覺的一環，機構暴力的執行者，疲于應付每日陳腐的文書。養父母計較地保守著自身利益，像眾多其他父母一樣，漠視孩子的情感，霸占著關于正確的話語。
瑪麗的養母向警察講述自己的疑慮時，懷著相當正義的目的：不要讓虛假報案占用了法律資源。
盡管女孩身邊的成年人各有各的問題，但苛責個人沒有意義，他們不過是這個慣性強大的陳腐社會系統的一部分。
作為“受害者”的強奸犯？
在性別教育匱乏的意義上，強奸犯也是美國社會結構的“受害者”。
奧利里在成為連環強奸犯之前，是一名退役軍人，受刻板的家庭/性別觀念教育長大，對生活造成長期影響的性困擾沒有得到解決（這在強奸犯敘述中屢見不鮮），缺乏引導機制，他也沒趕上metoo運動鋪天蓋地的女權主義宣傳。
他被許多受害者認為是個“君子”，會給瑟瑟發抖的女孩蓋上毯子。部分受害者在回憶起這些細節時感到困惑，因而難以啟齒。有人曾與這位連環強奸犯交談，他提到5歲時關于性的記憶，提到獨自面對傷害他人的陰暗想法，以及最終選擇了“屈服”。在一次犯罪行為結束后，他在逃走前說自己感到很抱歉，說自己很愚蠢，他也沒想到會這樣。
在他仍感到痛苦矛盾的時候，在傷害發生以前，或許社會能做點什么。
片中有一個看似無關的嫌疑人——一個熱衷聚會上灌醉女孩，然后發生關系的年輕男性。他對自己的行為有一套自圓其說的解釋，例如認為女孩誣告強奸是性之后的感情糾纏。他表示爸爸會替他抗議警察執法，大概他家境不錯，但顯然性/別教育有些問題。
向警方舉報他的是另一個男孩，他神色慌張地說，所有人都知道那個男孩“熱衷于強迫女孩發生性行為”，當警察將這個描述復述為“強奸”時，他又忙不迭否認。他不知道強奸的定義，只隱約覺得脅迫行為是錯誤的，而“強奸”的指控過重了。
無法清晰定義性的界限，就會無可避免地作出傷害他人的行為。用以暴制暴的性別攻擊來講，他們就是常見的“直男癌”，但僅將行為有偏差之人作為遙遠的“他者”，迅速劃清對立的界限，無助于從根本上消解罪惡。
逐漸普遍的青少年性教育工作或許是條通路。北京林業大學的方剛教授一直倡導賦權型性教育，成年人不應再重復那些對性的規訓，而是把作出選擇的權利還給受教育者。
在他導演的話劇《男人獨白》的放映活動上，他面對小劇場的二十來位觀眾說，“女性獨白的話劇討論對婦女暴力問題，這部男人獨白的話劇，同樣討論對婦女暴力問題，只不過不再是女人的控訴，而是男人的反思?！?/p>
話劇中有一幕是“約會強奸”——根據2000年美國犯罪被害調查的數據，針對女性的性侵害中，約1/4兩人是伴侶關系。獨白中的年輕男孩將開房復習的請求作為發生性關系的暗語，女孩同意一起學習則被當作默許，多年后，男孩擁有了自己的女兒，才恍然明白自己當年傷害了別人。
來自施暴者的反思讓人感到沉重，因為它不是一團純粹的惡意，而是來自一個有困惑掙扎的人，這讓人無法形成當機立斷的價值判斷，采取痛快的行動。
如何正確對待性侵受害者，故事的后續給出了回答。兩年半后的兩位女警，一邊進行程式化的問詢，一邊適時撫慰受害人的情緒，反復告訴她們有權拒絕。
2015年12月15日，美國司法部頒布了一項關于警察如何更好處理性侵害和家暴事件的指導意見，目的是破除那些不假思索的性別偏見。
而人們逐漸意識到了性教育的重要性：我們應當停止告訴女孩如何保護自己，而是鼓勵男孩們學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難以置信 Unbelievable (2019)
類型: 劇情 / 犯罪
制片國家/地區: 美國
語言: 英語
首播: 2019-09-13(美國)
集數: 8
單集片長: 58分鐘
（來源：南都周刊）
網絡編輯：柔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