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人看人愛的國產喜劇，為啥沒能大賣？

無論俠客看重的仁義，還是偵探注重的事實，都要在權錢社會的殘酷現實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平原上的夏洛克》的黑色幽默里，鑲嵌著俠客情懷和浪漫主義。

它的故事是說：好兄弟來幫忙蓋房卻被撞車禍，超英叔不但要找出真兇，還要一個人扛下12萬的醫藥費，哪怕被迫中斷蓋房計劃也在所不惜。作為主人公的超英叔，一諾千金、重情重義，有節操、有底線。盡管他從來沒在電影里笑過，但渾身上下洋溢著的俠客情懷和浪漫主義，都讓他成了當下中國銀幕上，最具人格魅力的角色。

這一刻，超英叔幾乎脫離開農民的身份，變身成武俠小說里飽經風雨的江湖俠客，身體力行地告訴觀眾：理想不沒，仁義不死，俠客永存?？赡苁菗挠^眾領悟不到超英叔身上的這種俠客情懷，電影就讓他和占義叔頭戴斗笠、身披薄膜，在大雨中奔跑——它把華北平原上最常見的雨中農民的形象，處理得像極了一諾千金、不惜性命的俠客，從視覺造型上坐實超英叔當代俠客的事實。

對調農民與俠客的身份似乎還不夠浪漫和刺激，《平原上的夏洛克》還要把農民對調出偵探的身份來。于是就有了導演徐磊個人最喜歡也覺得最浪漫的橋段：幾個農民，就著橘黃色的燈光，有板有眼地學習影視劇里的偵探，在破舊教室的黑板上梳理案情。這既有農民替代偵探時身份的錯位感，又映襯著現實逼人無奈的荒誕感。它有著梁山好漢們智取生辰綱前夜謀劃既定的影子，只可惜被一群保安圍追堵截，最后在樓頂束手就擒。

現實桎梏越是堅不可摧，這種俠客情懷和浪漫主義就越發顯得悲情。

為強調這種悲情，電影甚至用超英叔賣馬一節來刻意強調：醫院來催醫藥費時，超英叔決定賣掉愛馬，他給買家說「這馬很仁義」，買家卻一臉不屑地說「仁義又不值錢」。這是在說，無論俠客看重的仁義，還是偵探注重的事實，都要在權錢社會的殘酷現實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這賣不上價錢的仁義之馬，和電影里的其它意象一樣，無論浪漫還是喜感，都在強調這種悲情，和底層人的無處可走。這些意象是有效的，但也是單向的。因為它們太過同質化，無論是爬不上坡的電動三輪，賣不上價錢的好馬，極其警惕的保安，還是跟著占義開罰單的城管，或是預言失效的神婆，其實都是在說一件事兒，也就是仁義的失效，以及貧窮階層面對權勢社會時的無力。

同質意象的不停羅列，意味著電影對復雜性的放棄。

所以三次尋兇之旅，只是笑料內容的不同，其內在邏輯并沒發生變化。在探討仁義失效的路上，電影呈現的內容，像極了那個吃了閉門羹的公職人員，他能做的就是心有不甘地絮叨著「我心里有數」，然后對實質性的現實問題避而不談。

但《平原上的夏洛克》依舊是一部很勇敢的電影。

這勇敢，并不只是說它迫于無奈啟用全素人演員的陣容，比如主角就是導演的農村老爸，其它演員也都是村里的老少爺們；也不止是說它故事的主角，是向來被影院和主流市場給邊緣化的農村人。

說它勇敢，更多是說它故事背后的內核：兩個農民兄弟超英和占義，在司法程序不能解決問題后，自己化身「平原偵探」，為被撞就醫的兄弟緝查逃逸司機的故事——它用平常生活里的不平常，剖開正常生活里的不正常。在這個世界里，相信法律和仁義的人，反而成了折價八千五的老馬，與疾馳前行的火車背道而馳，不得善終。

也就是說，它直面的是當下社會里貧富階層日益加劇的矛盾，尤其是底層人群面對不公時的自救，以及這自救的荒誕、無解和無奈。不過在觀影過程里，這個感受的占比十分微小，因為它幾乎完全被超英和占義緝兇過程中的黑色幽默給遮掩，留給觀眾更多的，是赧然一笑之后對主角凄惶處境的同情。這是電影刻意為之的技巧性處理：放大緝兇時的荒誕無稽，降低對悲劇原因的探討。

就技巧而言，這種處理極大地強化了故事黑色幽默的強度，為電影營造了沉浸感十足的觀看過程。但在社會學的層次方面，它缺少更有力的細膩支撐。

但這沒辦法掩飾他的狡黠和市儈：電影里非但沒有真兇被繩之以法，反而主角還被當地權勢遮天的企業家給胖揍一頓。在這些偶爾出現的社會沖擊點上，導演既對悲劇原因語焉不詳，又試圖觸碰某種社會化的情緒與焦慮。對導演徐磊而言，眾所周知的社會化情緒與焦慮是這個故事的基點，而他又不想或不敢對這個基點做更多功課，索性就在外圍打轉，用一場又一場小品化的段落，串聯出黑色幽默的氣質。

徐磊太想完成電影的市場化企圖，于是放棄了一切有可能降低喜劇烈度的更復雜的分析，以及有可能會讓是非黑白變得更模糊的道德審視。于是在電影里，我們看到了趣味十足的緝兇過程，以及主角超英一成不變的善良和仁義。為達到這個目的，影片最后甚至讓超英騎著仁義之馬，赴企業家奸詐之約——這一成不變的仁義，固然有導演為父親更改角色性格而不使其黑化的現實阻力，但現有角色背后的邏輯，既有導演對仁義一廂情愿的幻想，也代表著他潛在的原教旨主義道德感。

在這種原教旨主義道德感里，電影對是非黑白的判定絕對又篤定：以企業家為代表的權勢階層，總在光鮮背后裹挾著不為人知的陰暗；以主角為代表的貧窮階層，即便拼盡全力也無濟于事，唯有在仁義和善良才能獲得解脫。正是因為電影這種過分篤定的道德感，讓它失去了對社會問題更深刻探索的可能。于是整個觀影過程，就在隱約浮現的對社會問題忿恨的情緒與接連不斷的笑聲里交替行進。

它直面當下社會最普遍的貧窮階層的無力感，卻又對造成這種無力感的原因語焉不詳。

這不是說《平原上的夏洛克》很失敗。

畢竟，導演有自己的美學選擇權利，而且他也不需要對任何觀眾的看法負責。更何況，對社會現實問題的觸及尺度，會讓電影在審核的語境里舉步維艱?；蛘呖梢哉f得更直白：面對社會問題，導演徐磊既沒興趣也沒必要縷清這場悲劇的來龍去脈。

他更在意的是在這種沉疴痼疾的現實環境里，貧窮階層掙扎求生的狀態。

單看這一點，《平原上的夏洛克》極其成功，而且值得所有創作者去思考。

平原上的夏洛克(2019)

類型:喜劇 /劇情 /懸疑

制片國家/地區:中國大陸

語言:漢語普通話

（來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