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黑暗也滅不掉一枝搖曳的燭光”
2019 年 12 月 13 日晚上,北京的氣溫降至零度。南方周末在麗晶酒店主辦“N-TALK 文學之夜”,三百位讀者如約而至,有的專程從天津、濟南、東北坐高鐵過來?,F場座無虛席,一些工作人員全程站著,聽作家麥家、陳彥、付秀瑩、李洱先后演講。作家們各取角度,麥家論證“文學就是夜晚”,陳彥談文學與戲劇的雙重滋養,付秀瑩分享了她為了文學選擇的人生。李洱和讀者們一樣聽得認真,他第四個登臺,即興就著前面三位作家的演講開玩笑,臺下一片歡聲。
“文學是一種質疑,文學是一種對話,文學是要表達差異?!崩疃龑ψx者們說,“今天我講完之后,你們可以完全不同意。你們要是不同意,我是很高興的?!?br />
以下為四位作家的演講實錄。
責任編輯:劉悠翔
2019年12月13日,南方周末主辦的“N-TALK文學之夜”以純文學為主題,邀請陳彥、付秀瑩、李洱、麥家四位知名作家,與讀者分享文學經驗。
(本文首發于2019年12月26日《南方周末》)
2019 年 12 月 13 日晚上,北京的氣溫降至零度。南方周末在麗晶酒店主辦“N-TALK 文學之夜”,三百位讀者如約而至,有的專程從天津、濟南、東北坐高鐵過來?,F場座無虛席,一些工作人員全程站著,聽作家麥家、陳彥、付秀瑩、李洱先后演講。作家們各取角度,麥家論證“文學就是夜晚”,陳彥談文學與戲劇的雙重滋養,付秀瑩分享了她為了文學選擇的人生。李洱和讀者們一樣聽得認真,他第四個登臺,即興就著前面三位作家的演講開玩笑,臺下一片歡聲。
“文學是一種質疑,文學是一種對話,文學是要表達差異?!崩疃龑ψx者們說,“今天我講完之后,你們可以完全不同意。你們要是不同意,我是很高興的?!?/p>
以下為四位作家的演講實錄。
文學與夜晚:麥家(作家、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麥家
我經常無話可說,尤其不喜歡在臺上發言。但通知我來參加這個活動時,我是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的,因為“文學之夜”這個名字打動了我,而且最近我在思考的一個話題也和文學之夜有關,所以很爽快地來了。
我們可以有各式各樣的日子,國慶日、無車日、無煙日、環保日、氣象日,今天正好是國家公祭日。但說到文學,夜色就降臨了。我們總不能說“文學之日”吧?說“文學日”感覺也是怪怪的?!拔膶W”就是“之夜”,文學和夜晚,猶如春天和花朵一樣般配。這不僅僅是個語言節律、音律問題,而是關系到文學的出身問題、基因問題:文學從哪里來的?就是從夜晚來的。
兩百年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代表人物濟慈寫下一首著名的詩篇《夜鶯頌》,詩里有這么幾句話:
你是一只不死鳥,永生不朽!
沒有哪個饑荒的年代能把你蹂躪;
今夜我聽到的歌聲早已被人聽到
它曾打動過古代的帝王和村夫;
或許這同一首歌也曾激越
露絲憂郁的心,使她站在異鄉的田野里
想念家鄉,淚眼汪汪
1960年代,雙目失明的博爾赫斯在哈佛大學諾頓講堂上回憶六十年前的某個夜晚,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在他父親的書房,第一次讀到這首詩的強烈感受,他不無夸張地說: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把自己當成一個“文學人”。博爾赫斯有一個數學家一樣的腦袋,他的文章以精確著稱,夸張不是他的長項,夸張是馬爾克斯的事情。但這一刻博爾赫斯真的很夸張,因為那一年他才三歲。
為什么這首詩有這么大的魅力,讓博爾赫斯終身嫁給了文學?因為這首詩其實是個文學宣言。
不用說,世上沒有不死之鳥,濟慈歌頌的、把博爾赫斯感染得一生矢志不渝的這只永生鳥,是象征,是暗語,是文學的化身。文學化身為夜鶯,不是在清晨啁啾的山雀,也不是在午后枝頭嘰喳的喜鵲,更不是隨季節更替啼鳴的布谷鳥,獨獨是一只在夜間鳴叫的鳥。為什么?這就涉及文學的出生問題,文學是從夜間來的,張著黑色的翅膀,跳動著憂郁的心。
在夜間鳴叫的鳥還有貓頭鷹,小時候每當我聽到貓頭鷹凄迷的叫聲劃破層層夜黑,我就擔心奶奶要死了。我從來沒見過爺爺,但聽了貓頭鷹的叫聲,我就像看見了爺爺,看見死了多年的爺爺在作怪,在騙奶奶去死。這貓頭鷹也是一只文學鳥,讓人穿越時空,打通生死,悲痛和恐懼從中來。和貓頭鷹同屬一科的鸚鵡從不會給人這種聯想,鸚鵡大白天學人說話,只讓人感到滑稽、俗氣,是反文學的。關鍵不在于學人說話,而是大白天,如果它們模擬的人聲乘黑而來也是叫人毛骨聳然的,這樣也就脫落了低級趣味的俗相,至少可以攀附一下驚悚小說。
所以,夜色是很重要的,大白天是拍不了藝術照的,正如大白話難登文學殿堂。文學的藝術性雖不止于語言,但必始于語言,語言是照亮文學的第一束光。而光,只有從夜晚來,全世界的黑暗也滅不掉一枝搖曳的燭光。
說到第一,此刻我想到三部作品:《荷馬史詩》、《一千零一夜》和《紅樓夢》,它們分別是從西向東綿延的三座世界文學高峰,都有“第一”的榮耀:有的第一時間誕生,有的第一偉大。同時,它們又都和夜晚有關。我可以肯定《荷馬史詩》一定是在夜晚寫的,因為作者荷馬沒有白天,他是個盲人。然后《一千零一夜》,顧名思義是“夜晚的作品”,里面每一個故事都是山魯佐德在漆黑的夜色中為求生而講述的?!都t樓夢》我認為也是一部“夜晚的作品”,曹雪芹降生時鼎沸的曹家已經日薄西山,眼看一路向黑,跌落谷底:這是其一,作者置身于深谷的漆黑中,其 實 是 個 睜 眼 瞎 ,是“ 另 一 個 荷馬”。其二,書中幾乎沒人走出過大觀園,他們與世隔絕,看不見世相,聽不到社會的風聲雨聲,說好聽點,這大觀園是個世外桃源,說到底其實是個黑屋子、地洞,里面人經歷的是是非非,沒一個正經的,都不是陽光下的事,都是入夜后閑著沒事的事,沒事用情來湊的事。大白天哪來那么多閑情逸事?閑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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