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磊 平原上的鄉村 | 2019魅力人物
老農超英翻修舊房的錢全拿給鄉親去治病,他對一塊印著“幸福家園”的立面瓷磚看了又看,不舍離去。
徐磊說這塊四不像的瓷磚,印出的就是中國基層社會對幸福生活的具體想象。36歲的他攢錢拍了自己的首部長片 《平原上的夏洛克》 ,用類型片包裝鄉村故事,問道:人情社會真的不好嗎?仁義值錢嗎?
徐磊與主持人現場互動
人情社會
老牛被吊車吊起,落入卡車內,被牛販子載走。老農超英揭開桌上的鍋蓋,露出三摞粉紅色的人民幣:12頭牛賣了17萬。還個幾萬的賬,剩下的翻蓋舊房。
鄉親占義、樹河來幫超英蓋房,不料樹河途遇車禍。樹河是鰥夫,都是鄉里鄉親等在醫院。鄉親們犯了難,該不該報警呢?不報警,自稱意外,新農合能報銷70%;報警,就得抓肇事者,抓到了,肇事者賠付,抓不到,都得自付。
這是電影《平原上的夏洛克》的故事起點,也是導演徐磊生活中的真實故事。這部電影在今年獲得第13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電影文本和最佳劇情長片提名。11月29日上映,如今豆瓣評分7.8,也是今年大陸電影第三高分。
徐磊是河北深州人,電影也在那兒拍。演員是親人和同鄉,妻子負責剪輯,錢是自個兒和妹妹湊的。還有個朋友,借了一批攝影器材給他,就當入股。
超英和占義認理兒,報了警。警察說,難找。他們決定自個兒找出肇事者,華北平原上,兩個河北農村老大爺,開啟了一段探案的旅程:一個是慢半拍的夏洛克,一個是沖動惹事的華生。
飾演超英的是導演的父親。徐磊找不著合適的素人演員,索性就拍個自己喜歡的人。他所想象的超英是個村里的文職人員,有點學問和老派的文人作風。他去尋了這樣有點身份的鄉親,以為他們內心豐富些,講戲或許更容易,卻不想他們有身份,也有包袱,總在審視自己的一舉一動,擔心不夠得體,遠不如自己的農民父親真實,嬉笑怒罵都從心里透出來。
故事從生活里長出來。超英蓋房靠鄉親幫忙,樹河要三百塊他不假思索就給,樹河被撞他認準要討公道。他們問神婆要指示,問保險公司的妹夫查車主信息,還有卡在半坡的三輪助動車,打個電話就能叫來全村人。
都是鄉土中國的人情?!艾F在我們提及人情社會總會覺得這是一個貶義詞,人情社會真的有那么糟糕嗎,人情社會是不是還是要比無情社會好一點?”徐磊問。
超英和占義從人情社會進了城,開始與城市的規矩、柵欄、門衛打起游擊戰,還要被城里的大老板羞辱。徐磊用2.35:1的寬畫幅來并置傳統與現代、農村與城市,荒誕感由此產生。他不喜歡用“衰敗”形容鄉村,這意味著某種拋棄。他想呈現的是鄉村轉型中的尷尬和矛盾:人情社會如何面對法治社會?
徐磊離家15年,北京年年都在變,但深州老家幾乎沒變,留下來的都是超英這樣的老人們,固守著原有的生活方式。人情本是代代傳遞,可倘若子孫輩全都離開了鄉村怎么辦?原有的人情社會會解體么?
百貨店小老板折價賣給了超英一個氣泵,折得進價都不到。他狠狠心說:“這會兒村里也沒年輕的了,也沒什么購買力了。我也不打算干了?!?/p>
圖/本刊記者 梁辰
仁義
超英和占義進了城,喬裝成外賣小哥混進高檔小區;為了躲避保安,他們套上校服混入學生隊伍。占義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褲,卻在長途車站門口因為隨地吐痰被罰了50塊。
偵探可以喬裝打扮,從視覺上——作為一個攝影出身的導演,徐磊喜歡用“視覺上”這個詞——呈現出人物在不斷變換自己的身份?!拔彝ο矚g這個明確的隱喻,就是人不能憑自己的本色生活?!?/p>
人會被生活的壓力異化,鄉村也可能因為遭遇城市而變形。過去幾年里,徐磊陸續看了不少與中國農村有關的書。在他的豆瓣讀書列表里,他最喜歡的仍然是71年前費孝通寫就的《鄉土中國》。
《鄉土中國》是溫和的,既不批判也不唱衰,而是為中國基層社會從傳統向現代轉型提供了一種解釋,指出了可能面臨的陣痛。費孝通描述中國傳統社會是“從己向外推”的格局,就像在水面投入一塊石頭,蕩起層層漣漪。這水波就是每個人的社會關系,一層層私人聯系,被道德要素維持著。
道德是平原鄉村最重要的行事原則。比如徐磊的母親,雖然進了城,可但凡村子里有點事兒,一定要回去;比如他的父親這些年在衡水做建筑生意,總是不簽合同,憑著人與人的信任,掏心掏肺。雖沒出過大事,但徐磊看得心慌。他覺著父親這套行事方法,實在是“如履薄冰”。
大學畢業后來到北京的很長一段時間,徐磊都不適應。他試圖理解城市,每個人有自己獨立的生活、獨立的人際關系,安靜地過自己的生活。大家分得很開,甚至吃頓飯都要AA,“這事兒我特別接受不了,一直接受不了,太沒面兒了。就一頓飯錢,還要分開?!彼f。
相比之下,農村人好像過得很累,不光為自己活,還要為別人活?!拔覀儸F在常聽到一句話說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但在農村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陪你走一輩子?;旧厦總€人都可以看到對方一生的經歷?!?/p>
在農村過一輩子,你能看到許多生死。喪事是大家一起操辦,有時還開玩笑?!安幌癯抢镩_個追悼會,大家都特難受?!?/p>
生機正由此而來。
城市觀眾心疼超英蓋房錢都賠成了樹河的醫藥費,徐磊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就十幾萬,那算啥,再養兩年牛,不就蓋上了。農民靠天吃飯,一年沒收成,或是整個養豬場的豬都死了,徐磊都見過。賠錢是常態,掙著錢才是幸運,
就像他攢錢拍電影,抱著打水漂的心情去,如今的收獲都是幸運。剛拍完那陣,媽媽說,這片兒賣不出去也沒事,畢竟你拍了你爸,等他老了還能看?!皫资f,她一個農村老太太就覺得沒什么,我覺得我媽特大氣?!?/p>
他曾想有一個超英“黑化”的結尾。在尋人不斷碰壁和層層壘高醫藥費的壓力下,超英變成了壞人,這或許是個“更高級”的劇本。他喜歡寧浩的《香火》,一個修葺佛像的和尚,最后變成了一個大騙子。
拍到最后一場戲時,他最終放棄這個結尾。樹河醒來,同超英、占義互相攙扶著走向田地,抱起一個大西瓜。超英答應過世老伴兒要做個澆筑的房頂,現如今蓋房錢沒了,他就在舊屋天花板下方拉起一塊透明的塑料布,澆入清水,水中是金魚。
他舍不得讓父親黑化。更重要的是,父親那股氣兒,就是正直又樸實,黑化著實不可信?!半娪袄镂矣X得人物還是最重要的,我得跟著他的狀態走,而不是因為劇情把人變成別的樣子?!毙炖谡f。
“你覺得父母那一輩的智慧是什么?”
“品格吧,好的品格,比如誠實、仗義,就讓大家很信任他們,很多人也愿意和他們一塊做生意,他去借錢,就比別人好借。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智慧?!?/p>
《平原上的夏洛克》講的就是一個關于品格的故事。故事過半,超英想賣馬救濟,他同馬販子說,“你看這馬多仁義”,馬販子回道:“仁義又不值錢?!?nbsp;
金線
“這就是一個習作,練練手?!毙炖诜磸驼f。參賽、獲獎,甚至順利公映,令人意外。
就像有人攢錢環游世界,徐磊選擇攢錢拍電影:他喜歡電影,所以他的愛好昂貴些。
高中時,他在電影頻道看到亨利·方達和簡·方達演的《金色池塘》,里面老頭兒的性格特別倔,和他爺爺很像,那會兒他意識到電影可以跨越文化。大學時,他看《疤面煞星》,期待阿爾·帕西諾像個戰斗英雄那樣,把所有人都打敗,卻不料幾個回合之后,帕西諾被干掉,電影結束了。徐磊好幾天都睡不著,他第一次從電影里看到了人生的真相。
《平原上的夏洛克》在今年4月參加北京電影節創投會時,被一些電影公司找上門,“算是經過市場方面的認可了?!毙炖谡f。饒曉志主動做了他電影的監制,還把后期制作的錢給出了。7月,徐磊去西寧參加First青年電影展,在這個以扶持藝術片出名的電影展上,徐磊挺期待知道觀眾的反應,想知道這片子藝術性如何。
在FIRST觀眾選擇榮譽名單(一個要求觀眾現場給電影打分的評選)中,《平原上的夏洛克》一度以8.35分位列榜單之首,豆瓣開分即7.4,也是今年First所有參賽片的最高分。用饒曉志的話說,“大家都知道First是一個大悶片的場所,來了一夏洛克,直接把他們給頂翻了?!?/p>
觀眾一直在笑,有一場笑得徐磊都發毛。坐他前面的姑娘,只要主角一說話,她就笑。徐磊問制片人,“你們是請了托兒沒跟我說嗎
他沒想著這是個喜劇,他認為自己只是捕捉了生活中有意思的點。非職業演員的表演樸素又生猛,沒有規則可循,有時候還會因為演完一場戲之后呈現不知所措的呆滯,徐磊保留了這種瞬間的錯置感。
他對現實有一種精準的提煉能力。當“餓了么”和“美團”的快遞員同時出現,又被主角們借走了快遞服時,觀眾發出了會心的大笑;在主角們打電話問小賣部老板是誰家親戚時,觀眾說,“我們農村就是這樣,問一問,大家都是認識的?!?/p>
在First電影節的那周,徐磊聽到的全是夸贊,每天都有人找他聊天,有的是采訪,有的是公司。
“這些鼓勵滿足的就是我的虛榮心,”徐磊不覺得這片子夠好,他心中有一道作品的金線,他知道自己還沒到那根金線。
他在First看了不少其他青年導演的作品,覺得挺受刺激?!按蠹宜蕉己芨?,而且都特別有一種要做好東西的自覺。大家都是繃著一個勁兒做那個東西。我現在想想,其實對自己的要求有點太低了?!?/p>
他本不是個要把自己逼上梁山的人。高考前兩個月,他覺得在學校復習沒勁兒,就說回家自己突擊偏科?;丶仪八前嗌衔迨嗝?,突擊完之后他成了六十多名。
“你們班一共一百號人?”
“不是,六十多個人?!?/p>
細究起本科學歷,徐磊學的是工商管理,雖然沒怎么聽過課。畢業后他在北京租房,找了個國企上班,每天工作就兩件事:給領導打開水,給領導的烏龜換水喂食。
卻不想沒幾天,有一只烏龜就四腳朝天,死了。徐磊感到慚愧,“一共就倆工作,我還搞砸一個,這可怎么辦!”公司大姐很鎮定,扭頭去市場又買了一只,同他說,沒事,已經死過五六只了。
怎么說也是大學生,多少有點抱負。他混了兩年就辭職,打算學點技術。學廚師要三千多塊,學編導兩千多塊,徐磊選擇了后者,去了中國傳媒大學的編導進修班。有一搭沒一搭晃蕩了兩年,他又搬去了北京電影學院旁邊。
住在北影旁那會兒,室友是北影攝影系的畢業生,徐磊高興,覺得能跟電影學院的學生住在一起,他離電影更近了。沒成想人家和他說,跟你聊電影聊不明白。但還是因為給室友幫忙,他認識了需要攝影助理的導演。
這之后,他跟了兩部數字電影,喜歡在劇組琢磨鏡頭的使用。他以為自己入行了,回家閑了幾個月才明白,攝影師也不是天天都有活兒干。他去拍婚慶,一次能掙錢一百。為了婚慶拉片,他也有意識用不同攝影機去拍。差不多同時,畢贛、張大磊也在拍婚慶,而今他們都成了正經八百的電影導演。
拍了半年婚慶,他又開始接到攝影的活兒,有時候還帶著做做編劇。做編劇有意思,那是一個戲的根兒。寫了戲,就想拍,他拍了個短片參加了上海電影節,后來又給袁錦麟寫了劇本。
2018年,他攢了點錢,決定自己拍電影。
最初他是想哄自己開心。前兩年,三十出頭的他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宿命,“沒什么能真正讓你高興的事,大家都是自己騙自己?!睕]什么可盼望的,每天早晨醒來要先把自己哄樂了,再開始過完一天。
拍電影讓生活有了“無中生有”的樂趣。這世界上本沒有這個故事,也沒有這個鏡頭,是導演將之實現。
徐磊與小演員講戲 圖/本刊記者 梁辰
期待
11月起,《平原上的夏洛克》開啟全國十多個城市的點映,徐磊算是體驗到別人說的每天睜眼都不知道自個兒在哪個城的日子。
7月在First電影節那會兒,徐磊話多,聊一個小時能抽掉半包煙。12月初在北京再見時,他一個小時都抽不完兩支煙。
聊別的都行,但關于這部片子,徐磊聊不動了。電影怎么拍的,為什么這么拍,他已經說了百遍。最無解的問題是,導演你覺得什么是好電影?最煩人的問題是,你看沒看過《大佛普拉斯》?
好電影是看出來的,難以言表。至于和《大佛普拉斯》都有利用行車記錄儀找線索的情節,徐磊被問毛了,有一回說“對,我就是抄的”。周圍的工作人員被這句急得“要摳墻皮”,好在徐磊后來嚴肅回答了一次:不是抄的,這倆片子完全不一樣,不能因為一個相似的情節就貼標簽。
“不過《大佛普拉斯》是個好片子,被說像它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本拖袼S便起了個片名,后來經介紹認識了雙雪濤,和人說,我喜歡你的《平原上的摩西》。
點映多是好事?!镀皆系南穆蹇恕肥墙陙砗币姵晒车男〕杀惊毩⒅破?,北京文化買斷了這部片子的發行權,花了大力氣做發行。
這回徐磊是真入行了。8月從First回京后,他忙不迭地趕后期,加配樂,參加路演。除了刪去一個露屁股蛋子的鏡頭,全片沒有做其他修改,一路順暢得讓徐磊覺得不可思議,豆瓣評分也逐漸從7.4漲到了7.8。
他想了想,也不能太妄自菲薄。既然有這么多人喜歡自己的片子,總得想一想哪里好,要么就太矯情了。
“這個片子還是有美學追求的吧,雖然做得很不夠,也不完整?!痹谟邢薜念A算中,徐磊只拍有把握的戲,但凡可能拍砸的,他都舍棄了。他喜歡自己拍的鄉村,有視覺風格,雖然略顯凌亂;不喜歡自己拍的城市,有些景致看上去拙劣。
徐磊兩次將穩定的平視鏡頭對準一塊寫著“幸福家園”的立面瓷磚,超英想帶回家,最終卻失之交臂。那塊瓷磚左面是亭臺樓閣,右面是兩層小洋樓,近景竹林,遠景重巒疊嶂。
年輕人常說裝修千萬不能給父母,要么就會像這瓷磚一樣,啥啥都有,哪哪兒都透著“土味”。但徐磊的鏡頭很溫柔,他說這塊瓷磚透出中國基層社會對“幸福家園”的具體想象,不說審美這回事,這種想象珍貴又美好。
徐磊的鄉親們對好日子的想象實在又具體:蓋房買車,孩子上大學。
“這些期望城里人也有,為什么你覺得你會被鄉親們打動?”
“城里人有這樣的心愿,他們還是有機會,想干就能干成。但農村不一樣,沒有資源,想干成一件事特別難?!?/p>
留在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徐磊的伯伯開了一家飯店,籌謀著把菜做好吃些,店面裝修得好看些。卻不知道,永遠都不會有足夠多的人去他店里吃飯,生意就一直半死不活。
“其實他們在做一個不可能的事,他自己還特別帶勁,那個東西很打動我?!本拖癯⒑驼剂x用笨拙的方式尋肇事者,電影和現實一樣動人,也和現實一樣殘酷:肇事者找不到,醫藥費全都自己出。
這是一種特別當代中國的審美。說是韌勁兒也好,說是麻木也好——內心過于細膩的人,可能很難順利地完成這一生,渾然無覺是一種可以支撐一生的力量。最恰如其分地或許是余華形容《活著》:中國人能夠承受巨大的苦難,有如千鈞一發,一根頭發絲去承受三萬斤的重壓,它沒有斷。
《平原上的夏洛克》被市場定位為喜劇片和劇情片,徐磊覺得也成。用類型片的外殼去包裝現實主義,想聊的總還是現實故事。
徐磊在農村度過了自己大部分的童年時光,養雞打鳥抓兔子,溪水潺潺,冰鎮西瓜隨著水流漂走。一到暑假,他就不穿鞋,一直得在地里干活兒,種花生看菜地鋤雜草,施肥澆地打農藥。
新的劇本已經寫好,還是農村故事。但咱別多說,多說無益,電影必須要拍出來,要被看到。再拍一拍,或許徐磊就能形成自己的美學風格:關于中國鄉村的美學。
“你說導演靠什么吃飯?”徐磊問。
“靠作品?”
“靠期待。導演不是靠江湖地位,靠名聲,其實靠的是人們對他下一部片子的期待?!?/p>
徐磊也在期待,期待中國鄉村會好起來。鄉村有珍貴的土地,有植物有動物,還有人們固守多年的生活方式。
他用樸樹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作為片尾曲?!拔也挥X得這種生活方式會消亡,可能以后鄉村的生活方式會被重新建立起來?!彼f。
青年導演徐磊的首部長片《平原上的夏洛克》聚焦華北平原上幾個農民破案的過程,曲折幽默,不落俗套,真實動人。他以類型片為殼,精準地展現了鄉土中國在現代轉型過程中的尷尬與矛盾,同時又透著粗糲的生機。在他溫柔的鏡頭中,中國基層社會的笨拙與仁義呈現出浪漫的詩意。他說,一個青年導演最重要的是“被期待”。徐磊鏡頭下的鄉土中國,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