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最新自傳《歲月與性情》出版,深情筆墨回憶與郭世英的交往
該書是周國平的自傳,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回首一路走來的蛻變。
責任編輯:黃茜
近日,哲學家周國平六十年私人回憶錄《歲月與性情:我的心靈自傳》由新經典·琥珀工作室策劃出版。該書是周國平的自傳,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回首一路走來的蛻變。
童年上海弄堂里的市民生活、北大青春激揚的流金歲月、廣西小縣城默默無聞的寂寞十年,八十年代重回北京,研究尼采,在開放風潮中與京城知識分子的交往軼事……六十余年,四座城市,三段情感經歷,歷經“文革”、下鄉、思想解放等時代風潮,折射一代知識分子掙扎與渴求、追尋與平衡的人生之路。
作者親選十余張珍貴老照片,在書中首次呈現,以光影記錄人生軌跡。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在《歲月與性情》中,周國平以大量筆墨記錄了與郭沫若之子郭世英的交往。他表示,自己一生的精神追求方向,正是在郭世英的影響下奠定的。周國平說:“即使在已經度過大半生的今天,我仍然敢說,他是我今生今世遇見的最具人性魅力的一個人。這個無比生動的人,我有幸在他最精彩的一段時光中與他密切相處,不會有人如此詳細記錄他那時的情形,我本是應該為世界保存好這一份證據的?!?/p>
書摘:
影響了我一生的人
文/周國平
……不論我對即將開始的生活怎樣想象,我都不會想到,我在這里會遇見一個人,他不但改變了我在北大的生活,而且影響了我的一生。
到校第一天,就有消息靈通的同學對我說,郭沫若的兒子在我們班。北大是高干子女云集的學校,這沒有什么。見到郭世英是在兩天后,各班分組討論系副主任的入學教育報告。那個報告乏味透頂,郭世英并沒有聽,他來校時正好碰上討論。人們擠挨著坐在寢室里,一個接一個發言。郭世英也發言了。他坐在雙層床的下鋪,微低著頭,長發下垂,眼睛凝視著地面某處。他的聲音深沉而悅耳,話音很低,有時幾乎聽不清,仿佛不是在發言,而是在一邊思考一邊自語。他說的大意是,從高三開始,他對哲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讀了許多書。哲學的宗旨是追求真理。一種理論是不是真理,必須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來檢驗,對馬克思主義也應如此。結果,從追求真理出發,他走向了懷疑和反對馬克思主義。為此他陷入了苦惱之中,離校休學了。在休學期間,他想明白了問題之所在。馬克思主義是有階級性的,離開了階級觀點,單憑抽象思維,就無法理解馬克思主義。
在發言時,他的臉上始終凝集著深思的神情,他的語調誠懇而富于感染力。發言結束后,寢室里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我心中有一種深深的感動。打動我的與其說是他發言的內容,不如說是由聲音、神情、說話方式造成的整個氛圍。當時我并不真正理解他的話,我相信別人更是如此,在座的人中還沒有人想到要自己來檢驗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因而對他的問題和苦惱都是隔膜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我格外鮮明地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屬于一種我未嘗見過的人的類型,其特征是對于思想的認真和誠實,既不愿盲從,也不愿自欺欺人。這是一個真誠的人,一個精神性的人……
郭世英死于1968年4月22日,年僅二十六歲。這次農大學生對他采取行動,據說直接的導因是他給肖肖打電話時用了英語,被同學聽見,誣他里通外國。他必定立刻逃出了學校,并打算攜肖肖遠走,不幸被抓獲。在關押期間,他還曾試圖逃跑,躲在樓道內一間廁所的隔板頂端,結果被發現,招來了更殘酷的虐待。慘劇發生在這一天清晨,他從那間用作牢房的學生宿舍四樓房間的窗口墜落下來,落地時雙臂仍被反捆著,繩索深深地勒進皮肉。事發后,暴徒們通知郭老的秘書,說郭世英已經自絕于人民,秘書帶著平英和肖肖去學校處理后事。她們看到的尸體遍體鱗傷,手腕和足踝的勒痕處皮開肉綻。遺體于第二天火化,我和林銘述聞訊趕往火葬場,途中得知火化已結束,未能見最后一面。
世英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已成千古疑案。關于事情真相的唯一證詞來自兇手,據說世英向充當看守的那個同學要水喝,看守回來時,他已跳樓。這是一個近乎不可能的高難度動作,因為當時紗窗關著,插銷的位置相當高,要用捆綁在背后多日的麻痹了的手夠著插銷決非易事,更不用說在短時間里把它拔開了。從動機看,世英也是不想死,他曾試圖逃跑就是證明。在逃跑前,他留下一封絕命書,兩張薄紙上寫著斗大的字,大意是說,他一心想投入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但不可能,既然這樣,還不如去死。這當然只是為掩護逃跑施的障眼法,不過,說不定正是這個失敗了的小計謀害了他,自尊心極其強烈的他絕不肯給敵人留下笑柄,于是用生命兌現了謊言。所以,自殺的動機也不是完全不成立。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便是他在不愿意死的時候死了。事發之后,我和平英、肖肖、小早去了一次農大,找世英班上的一個同學,向他了解事發那天的情形。那個同學到過一次郭家,也許是班上郭的唯一同情者。他說,那天凌晨,他在空地上徘徊,向樓上張望,遠遠看見郭世英的身影一動不動地印在那扇燈光暗淡的窗戶里。在最后的時刻,世英隔著紗窗久久地凝望窗外的世界,他一定思緒萬千,但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了。
我和林銘述再去郭家是在慘劇發生后的第三天。于立群一直在哭,邊哭邊喊著一些難以聽辨的話??匆娢覀?,她號啕大哭起來,我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訴說:“對不起你們啊,世英就你們兩個好朋友,為什么朋友在一起就是反動小集團啊,他們才是真正的反毛澤東思想……”接著她罵了一串粗話。這時建英走進客廳,把我叫到隔壁一間小屋。屋里光線微弱,我坐著發怔,他在一旁擺弄相機,對準我按動快門?!拔易鰝€試驗,B門,不用三腳架?!边@個十五歲的男孩咬著嘴唇,做出堅毅的模樣。透過窗戶,我看見郭老獨自在院子里,正彎著腰,切割用牛油自制的肥皂。我走出去,幫他扶住盛肥皂的搪瓷試盤,他朝我默默地點一點頭。世英的臥室仍是以前的樣子,我看見書架上有兩厚卷愛倫堡的《暴風雨》,夾在其他書之間,那是他死前一個星期向我借的。當然,我讓一切維持原狀,直到某一天有一只不相干的手來打亂它們。晚上,我到客廳向于立群告別,她仍在哭,平英蹲在她身邊,一邊給媽媽捶背,一邊仰起臉來悲切地望著我。走在街上,我和林銘述都默然無語。并肩走了一會兒,他突然嚷道:“這家伙真卑鄙,把我們害得好苦??!”
在世英被關押期間,郭老有一個和周恩來見面的機會,事先打算對周說這件事。如果他說了,周親自出面干預,世英也許能夠得救。但是,郭老看總理這樣忙累,沒有忍心說,回家后受到了于立群的情緒激動的責怪。郭老當時用顫抖的聲音說了一句:“我也是為了中國好?!北阏f不下去了??梢韵胂?,接踵而來的世英的死使這位老人感到怎樣的內疚。他是極喜愛聰明活潑的世英的,為了寄托和排遣哀情,在幾個月時間里,他天天端坐在書桌前,用毛筆抄寫世英在農場期間的日記和家書,親手裝訂成八冊,整齊地放在自己床頭的窗臺上。聽肖肖和平英說到這些情況,我不禁黯然神傷。
(來源:南方都市報)
網絡編輯:柔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