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溫柔的是枝裕和，反而不好看了

除了洪尚秀，還沒有哪個亞洲導演，能在法國這片電影熱土上正常發揮過。

向來以穩著稱的是枝裕和，也不例外——朱麗葉·比諾什聯手凱瑟琳·德納芙，拉著他做導演的法國電影《真相》，就被很多人批評，說是枝失掉了他此前的水準。諸如「又甜又膩的二流半家庭輕撕劇」、「被法式優雅沖刷、又被日式溫柔稀釋」、「對是枝裕和來說，只算是一次不算失敗的國際化嘗試」等等，都能窺見即便一部分鐵粉，這次也沒買是枝裕和的賬。

《真相》背后的是枝裕和，到底做了什么，讓這么多粉絲悵然若失？

從表面看，《真相》延續了是枝裕和慣有的主題，也就是和解——既包括主角跟別人的和解，也有主角跟自己的和解。所以他的電影，視角總是聚焦在家庭范圍里，主線也是父母子女間揪扯不清的情感記憶。

在是枝裕和故事里，每個人都在努力地證明自己愛著對方，卻又實實在在地彼此相殘。就像《真相》里扮演母親的凱瑟琳·德納芙，和扮演女兒的朱麗葉·比諾什，這對母女看似咄咄逼人地相互指摘，傾訴著自己沒從對方身上得到愛意的孤獨和寂寞，實則卻峰回路轉，原來他們給對方的愛，居然比海都深——只不過，我們都活在自己的固執里，不相信也不接受這份愛罷了。

所以看是枝裕和的電影，從來都沒有門檻。你只需要一個安安靜靜的環境，就能輕易走進他的世界。畢竟，像是枝裕和這樣的導演，并不多見：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滿目瘡痍，也洞悉著人與人之間無法彌合的裂痕，他卻并沒有因此而陷入絕望或虛無，而是以他溫柔且悲憫的善意，去凝視人活于世的苦痛與暗傷。

換句話說：是枝裕和的電影，總能用最簡單的人物關系，切中最復雜的人際糾葛。

這特質，讓他的電影，總帶著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迅猛與剛烈：眼瞅著就要大和解的柔情旖旎處，卻突然暴露出當事人異乎尋常的殘忍與酷烈。比如《真相》里，朱麗葉·比諾什終于像女兒那樣躺在母親凱瑟琳·德納芙懷里，而之前一直渴求這一刻的凱瑟琳給出的反應，卻不是幸福，反倒直言自己生氣了，「因為自己居然把這么好的感情浪費在生活里」，而不是揮灑在電影上……

真正的情感，總是在溫情脈脈的表象里，潛藏著血肉模糊的殘忍。它們在親人之前盤根錯節，以至于我們不能挑明，更沒有人敢去挑明。

這就是是枝裕和最厲害的地方：他不僅讓你知道情感日常的瑣碎、嘮叨與生厭，還要讓你體驗到潛藏其后的殘忍和爆裂——更關鍵的是，構筑起兩者關系的橋梁，是他近乎與生俱來的溫柔和悲憫。

只可惜，這個度的微妙性太難把控：溫柔太多，電影就成了隨大流、爛大街的輕喜劇、俗小品；殘忍太多，故事就會顯出青筋暴露乃至赤膊相見鬧劇感，繼而失掉撼動人心的情感深度——這就是《真相》讓很多人失望的根由：這次的是枝裕和，溫柔多過殘忍，以至于本該在無聲處聽驚雷的撼動感，平白失去了分量。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局面，跟朱麗葉·比諾什的角色設定，有莫大關聯。

在是枝裕和此前的電影里，每個角色都渴望著愛與被愛，但因為性情、想法及環境的推搡，只能相互誤解和傷害——我們真誠地愛著對方，卻也在自覺或不自覺里，切實地傷害著彼此。特別是在子女身上，當他們長大成人，不再以自我為中心去丈量世界，他們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嘗試否認或逃避的影子，早已烙印在他們骨子里。

這就不難理解，那些看似混蛋的父母們，比如《步履不?！防锊粫鷥鹤訙贤ǖ母赣H，《比海更深》里戒不掉賭癮的父親，《無人知曉》里悄然離家的失職母親，和《海街日記》里娶了新歡就舍掉女兒的父親等，都在最后若有若無地得到了子女們的原諒——因為懷著敵意生活到最后，子女們才發現，原來自己正重復著父母們的毛病。

沒人能擺脫自己的偏狹，就像沒人能逃得過宿命。

可《真相》里的朱麗葉·比諾什，卻跟這些角色是似而非：她鮮少流露出對母親的愛意與信任，尤其是需要和渴求；恰恰相反的是，對母親的敵意或否認，始終占據在她的情高地上——母親是她童年的暴君，自私、刻薄且滿口謊言，酒癮上來時能把女兒關酒窖，戲癮發作時連女兒都不認，出版傳記了卻對重大問題避而不談。

就像凱瑟琳·德納芙說的：「她以為（不做演員就是）成功逃離了我，可我不覺得她能意識到，這么做其實是為了逃避我?！?/span>

也就是說，與是枝裕和此前電影大不相同的是：此前是子女們意識到溝壑形成的原因，到了《真相》卻成了母親意識到這個問題。

角色間細微差別的調整，看似沒有更改是枝裕和慣有的「和解主題」，卻從邏輯上降低了和解到來時該有的寬厚與沉甸，也就順勢多抽去幾分電影的惆悵和嘆息。畢竟，問題的緩解，不能單憑一方去努力。父母子女間更大的順承和互動，才能未來更有希望和明亮。

相較而言，《真相》里最出彩的演員，當屬凱瑟琳·德納芙。

在電影里，這個為搶回女兒而接演壞巫婆、趕走丈夫并把名字給大烏龜、甘愿做壞母親壞閨蜜也要做好演員，甚至不惜為了角色跟導演上床的女人，被凱瑟琳詮釋得刻薄、脆弱又虛張聲勢得氣場十足——

當你越在電影里感受到比諾什對母親的敵意時，再看凱瑟琳的反應，你就越早地感受到她對女兒濃烈的愛意，和不被理解的孤獨。

這大概就是演員的強大。倘若對表演之于電影的重要性了解不夠，那《真相》里凱瑟琳·德納芙的詮釋，絕對值得你好好去品咂去回味。

真相 La vérité(2019)  

類型:劇情  

制片國家/地區:法國/日本  

語言:法語/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