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面對災難,作家的方式要持久、深沉、深刻 

近日,作家梁鴻的最新小說《四象》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梁鴻最早以《出梁莊記》等非虛構作品征服無數讀者,后來轉身寫虛構,著有《梁光正的光》《神圣家族》等小說作品。

小說《四象》以四個人組成的多聲部獨白為小說的框架,以靈魂敘事的手法,融合幻想與現實。四個人,四種面貌,他們的生平經歷密切交織,串聯起一段不同尋常的精神之旅。

作為小說家的梁鴻,并沒有因為之前的紀實文體讓她下筆拘束,相反,她的實證和認真反而讓她的小說具有堅韌的質地?!痘ǔ恰冯s志編輯陳崇正認為,《四象》對于梁鴻來說應該是一次自我突破,“它更接近于一次帶有先鋒實驗精神的飛翔。在小說中她嘗試讓死者說話,頗有胡安·魯爾?!杜宓铝_·巴拉莫》的味道;同時又勾連歷史和現實,并不會凌空虛蹈?!?/p>

關于這部看似天馬行空,筆調奇特的小說,作家梁鴻說,她的寫作初衷并不是要寫一部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她追求的是一種真實性。

關于小說《四象》的創作思路以及對當下全球疫情的思考,梁鴻接受了南都記者的采訪。

訪 談

南都:這次你為什么會選擇《易經》里的“四象”來闡釋世界和作為小說的發展結構?有何用意?

梁鴻:其實一開始也沒有想到《易經》,并沒有想那么遠,只是在寫的時候構思了四個人:一個活著的人和三個不在世的人,他們在聊天。一開始我想寫的是一個人的四個層面,后來在寫作過程中,突然覺得這四個人合在一起就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世界,最起碼在小說內部,這四個人的世界是完整的,也可以看作是一個世界。這時候才想到《易經》里面的“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個人,每個人都有一個世界,同時又相互延伸出來,構成了一個大的世界萬象,可能在某種意義上也具有“兩儀生四象”這樣的意味吧。

想到這里我覺得挺興奮的,因為在中國傳統的語言里面,兩儀、四象和八卦,這些詞本身就是無窮延伸的,個體和整體的世界不斷地關聯,就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覺得這既是一種世界觀,也是一種人的存在形態。

南都:為什么小說里出現梁莊和吳鎮這樣的地理背景?它和梁莊系列的關系是什么?如今,梁莊是一種現實關懷,抑或是作為一個符號存在?

梁鴻:你說得對,在這部小說里,梁莊只是一個大的背景,可能它也是一個虛擬的存在,一個象征性的存在,對我而言,梁莊是我比較熟悉的,可以說非常熟悉的元素,所以我就拿過來使用了。跟真實的梁莊經驗并沒有直接的對應和關聯,但是,你說在一個文化邏輯內部,可能每個村莊都是有關聯的。

南都:韓立挺、韓立閣、韓孝先、靈子四個人的獨白式敘事視角,對作者和讀者來說都具有一定的挑戰性,能否具體說說寫作中你克服了哪些難點?

梁鴻:剛開始寫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它會多復雜,因為我自己當時非常興奮,腦子里有個比較完整的構架,每個人物的狀態都有了,但是當拿起筆的時候,探索語言的形態非常艱難。要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寫?比如說孝先是個精神病人,墓中的三個人也是經過了久遠的歷史的摧毀,它里面有記憶,有混亂,也有一些非常模糊的片段式的自白,所以當作家真正拿起筆的時候,語言就成為一個首要解決的東西。

寫作中,確立一種語言是最為艱難的,它可以說是整部小說的靈魂。所以在寫《四象》的時候,語言本身給我帶來了非常大的挑戰,每個人的語言形態不太一樣,孝先可能是帶有點瘋癲的,狂怒的語言,韓立閣可能就稍微古雅一些,他既是一個改革者,同時也是一個舊時代的人,帶有一些決斷的能量,他的語言略帶古雅同時又有點獨斷……

我一直在琢磨的是語言,在修改的也是語言,必須非常投入,進入到人物靈魂的內部,才能琢磨出獨屬于一個人物的語言形態。寫孝先的時候,比如“黑色的烏鴉”那一段,當時是前年春節,我一個人在北京,突然間覺得腦子里面閃現出了孝先,說得夸張一點,好像一下子被附體了,一剎那捕捉到了孝先的靈魂。我查過不少資料,其實精神病人的內心是非?;钴S的,智力的活躍度,語言的活躍度是非常高的,仿佛他們的語言是四面八方都拿過來橫向使用,所以孝先的語言極為豐富,也極富想象力,但是你不能說他沒有邏輯,他沿著他的情緒的邏輯往前走,所以寫作過程中我一直挺興奮的。

另一個難點是結構。因為我選擇的是人物自述的第一人稱,必然會使小說的結構有些破碎。這是一個挺冒險的選擇,因為它容易造成混亂,也很難去轉折。好在最后呈現出來是挺順暢的,因為它的內部邏輯還是一致的。

南都:這部小說以靈魂敘事的手法,融合幻想與現實,在小說的題材和內容上,《四象》是否你的一次自我突破?

梁鴻:我不想寫一部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說實話,在一開始決定要萌發這個題材的瞬間,真實感非常強烈,我就覺得墓地里有幾個人在說話,他們和活著的人可以自由溝通。后來寫的時候,我也是把這幾個人視為一個真實的存在去寫。當然,你必須處理一些細節問題,比如說怎么讓孝先看見墓里的三個人。在我腦海里,我盡量避免去靠近那種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標簽,當然難免出現一些元素。所以我現在非常認同馬爾克斯當年的說法,別人說他的《百年孤獨》是魔幻現實主義,他說我寫的并不是魔幻,我寫的就是現實,當時也覺得他太狡猾了,完全是應付記者的一個有趣的說法?,F在,感覺有些理解他了,他寫的確實就是他心中的真實。

南都:一面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另一面是緊貼當下的社會事件,這樣寫有何用意?你如何處理小說中靠近現實的部分?

梁鴻:小說跟現實肯定有直接的關系,即便科幻小說也都是現實生活的某一部分。我說的這個現實不只是社會現實,也包括心理現實,文化現實和人性現實。我自己以為《四象》是一部現實題材的作品,但是,現實部分不是以直接的方式出現的。

南都:最近你是否思考過,在外部事件和災難面前,作家該做些什么?今后會不會寫一部疫情題材的紀實作品?

梁鴻:我想最近的每個作家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要寫嗎?現在立馬就寫嗎?面對這樣一種全人類的災難,它與我們的關系到底是什么?它與我們這片土地的關系是什么?作為一個公民,一個正在經歷災難中的人,他的痛苦是一定要表達的,這樣,對社會產生微妙的影響。但是,作為一個作家,也許未必立馬就要去寫。寫作是相對滯后的,它需要不斷琢磨,不斷沉淀,要用一種更精到的筆去寫。其實,從長遠來看,我們今天閱讀的《瘟疫年紀事》《鼠疫》,還有一些相關的學術著作,都是持續思考的結果。它長久地對人們精神產生影響。我想,這也是文學和思考的作用。

我這兩天剛好在重讀格雷厄姆·格林的《權利與榮耀》,一個逃難的神父逃向卑微的世俗生活,作者賦予了那些泥淖般的生活以重量和意義。當時,我寫了一句話:“痛苦必須被賦予重量,生命才會得到真正的尊重?!痹趺礃咏o痛苦賦予重量?這是作家該琢磨的,單單去哭嚎,去吶喊,可能并不是一種持久的、深沉的、深刻的方式。也許疫情過去半年之后,人們都看似遺忘了,開開心心地上街吃飯,這個時候作家是不能遺忘的,他依然在不斷地回憶,在不斷地拒絕,這種打擊可能要比普通人更為深遠,更為沉重。對一個作家來說必須要這樣,否則,你很難去書寫這樣巨大的社會事件,很難去把握它對于人的意義是什么,對于社會的意義是什么。

網絡編輯:解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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