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橫排《陳寅恪合集》出版引發熱議:
陳寅恪像。
陳寅恪與妻子、女兒合影。
新版簡體《陳寅恪合集》。
2020年是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逝世五十周年,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其著作進入公版領域。3月,譯林出版社率先推出《陳寅恪合集》,計九種十冊,全部采用簡體橫排。這也是國內首套以簡體橫排形式出版的陳寅恪著作。由于陳寅恪在學術界和公共話語領域,一直是話題性的人物,陳著的再版在今春成為各方矚目的焦點。
此前,中國大陸出版過兩版陳寅恪著作集,分別是上世紀80年代初由陳寅恪高足蔣天樞編輯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陳寅恪文集》,還有2001年由陳寅恪幼女陳美延編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出版的《陳寅恪集》。兩版文集皆采用繁體豎排。
因陳寅恪生前曾明確有“不用簡體字”的囑托,簡體版《陳寅恪合集》首批四種圖書(《柳如是別傳》《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和《元白詩箋證稿》)問世之后,在知識界引起沸議之聲。
擁護者認為,簡體橫排適用于當今閱讀方式,有助于陳著的推廣普及。反對者則認為,既然陳先生有“不用簡體”的遺愿在先,擅用簡體橫排出版有失對寅老的敬意。
“須用繁體字直排出版……”
關于陳寅恪先生作品“不用簡化字”的遺愿,主要見于1960年代他與中華書局編輯的通信中。據悉,1960年代初,中華書局上海編輯部欲刊行《金明館叢稿初編》和《錢柳因緣詩釋證》兩部著作,陳先生1962年在與編輯的通信中有言:“又兩稿皆系文言,故不欲用簡體字?!?965年的另一封信里再度強調兩點:“(一)標點符號請照原稿;(二)請不要用簡體字”。
我國于1956年開始推行《漢字簡化方案》,至1964年,中國文字改革文員會出版了《漢字簡化總表》。吳宓之女吳學昭在《吳宓與陳寅恪》(增補本)一書中記載,“據美延回憶,國家文字改革委員會公布改革方案以前,寅恪伯父即對于中國文字將改為拼音而以簡體字過渡,持不同意見……”
關于陳寅恪對于簡化字的意見,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青年學者武黎嵩指出,陳寅恪身處一個新舊過渡的時期,他本人跟新舊文化陣營中的核心人物關系都非常密切?!霸谛挛幕\動的陣營當中,他比較看重的是心術、人品。他也看到,從新文化運動的后期到新中國成立以后,一些學者以‘新’為標榜,以‘新’為號召。所以,陳寅恪先生批評一些妄談古史的研究者是以‘明清浮浪之子,談商周邃古之學’。對于趕時髦,陳先生本人持否定、警惕的態度?!?/p>
武黎嵩認為,在新舊兩派之間,陳寅恪是偏“舊”的。因為舊的主張可以見“底”,且有底線?!霸?960年代,他對新派所持的態度非常謹慎。對于新派會把漢字簡化到哪一步,他心里沒有底。至少在當時,陳先生對簡化漢字的未來是不信任的。我能夠理解他在那個時代要求自己的作品盡量用繁體豎排出版。因為繁體是‘正’字,從東漢至魏晉南北朝一直到明清,已經用了一千八九百年的時間了?!?/p>
書面文字是表意的載體,是語言中隸屬于“能指”的部分,“能指”與“所指”的對應關系,不僅變動不居,而且在各個文化中約定俗成。繁體字與簡體字只是兩種書寫符號,它們所涵容和呈現的精神世界亦有所不同嗎?
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著名學者劉夢溪告訴南都記者,這是有區別的,而且他認為“繁體顯示的文化含藏量更豐厚”。劉夢溪不贊成《陳寅恪合集》以簡體橫排出版,他說:“一是寅老本人,始終堅持他的著作必須以繁體字出版,而且需要豎排。二是寅老家屬,即三個女兒流求、小彭、美延,也都力主要繁體豎排。三聯版文集固也,我主持編撰的《現代學術經典》,陳寅恪卷由我本人編選,與美延簽合同時,也是議準繁體豎排,而其他幾十卷則為橫排?!?/p>
事實上,在此之前,陳寅恪先生所有公開出版的著述,皆使用繁體排版。上世紀90年代,北京大學陳平原、夏曉虹教授夫婦合編“學者追憶叢書”,原收入兩三篇陳先生的文章,并且已經排好版,最終因陳家后人反對簡體排版,又不可能在叢書中開特例用繁體,將文章臨時抽去,“開了天窗”。夏曉虹教授因此對陳家后人不贊同出簡體陳著印象頗深。她回憶道:“后來不斷有人問原因,其實只是繁簡之爭?!?/p>
在使用繁簡體的背后,暗藏的是出版者對原著和原著作者的態度。劉夢溪因此特別指出,雖然五十年的著作權期限已到,陳著進入公版,但寅老的三位女公子尚健在,應在出版前征求她們的想法,這是一份應有的尊重。而此前三聯版文集是迄今收錄最全的陳寅恪文集,上海古籍版的蔣天樞編校本則依照寅老生前手訂的體例,再版時也需給予尊重。
只是,這種尊重純應發乎自愿,出自對當下出版需求和對原著及作者的理解,既沒有法律約束,甚至也算不上道德考量。
合乎《著作權法》,不構成對原著的“冒犯”
在譯林出版社出版顧問、《陳寅恪合集》策劃組稿者江奇勇看來,從現有史料,尤其從陳寅恪與中華書局編輯的書信來看,陳寅恪對文字改革的個人態度,有合理性,但是視之為“遺愿”,則言之過重。
關于陳先生1965年致信中提到的“標點符號請照原稿”“請不要用簡體字”兩項,江奇勇表示,這是陳寅恪對《元白詩箋證稿》的特別交代,應該是針對學術專業而言?!安灰?,陳先生那個時候還是學院派教授,有自己的專業要求,應該可以理解,但談不上‘遺愿’?!?/p>
對于是否征求陳寅恪三位在世女公子的意見,江奇勇告訴南都記者,因為陳著已進入公版領域,根據《著作權法》,任何人使用無需通過著作權人許可,因此“我們認為無須打擾陳家后人”。
“此外,《著作權法》永久保護的范圍,也就是作者的署名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署名權顯而易見不必多言。至于繁簡體的轉換,本不是修改,而我們在編校陳集的過程中,除排版衍字徑刪外,沒有刪去一個字,也沒有增加一個字,甚至沒有對原文中任何字詞加注解,精心保護,何談冒犯?至于侵犯作品完整權,即歪曲、簒改作者在作品中表達原意的說法,就更不存在了?!苯嬗卵a充道。
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總干事張洪波告訴南都記者,譯林根據國家現行的有關規定和標準,并結合當代人的閱讀習慣,對陳寅恪文集進行了更正舛誤、文字訂正、調整標點符號、繁體轉簡體,方便當代讀者閱讀,應該不構成對其作品修改權的侵犯,屬于正常的圖書出版編輯加工行為,不涉及著作權問題。
《陳寅恪詩箋釋》的作者胡文輝近日也撰文《陳寅恪論著簡體化之我見》,力挺譯林出版陳著的簡體橫排版。他表示,在傳統文化雨打風吹去的年代,陳先生將繁體字視為傳統的象征之一,抱持之、守護之、捍衛之,我輩當給予了解與同情?!暗朗氯招?,在簡體字已成主流的語境里,陳先生一時的意愿,不必成為絕對的教條?!?/p>
編輯工作中書名號添加是難點
陳寅恪與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并稱“清華四大導師”,傅斯年贊其學問“三百年來僅此一人而已”,因出身貴胄之家、學識淵博,有“公子中的公子,教授中的教授”的美譽。其學術研究橫跨歷史、古代東方語言文學、歷史文獻學、宗教學等多個畛域,其中敦煌學、突厥學、藏學等皆是專門絕學,大部分著作冷僻艱深,外行難以窺其堂奧。
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陳寅恪文集》,江奇勇當時購買了一套,但因內容深奧難懂,隨即束之高閣。至1995年,陸鍵東所著《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出版,一紙風行。此時重讀上古版《陳寅恪文集》,江奇勇依然覺得佶屈聱牙,“太費勁”?!安粌H是繁體字,也不僅是豎排版,還有標點,確切地說,是書名號難住了我。書名、篇名、卷次文字均與引文、正文混搭在一起,你必須花功夫區分開,然后才能順暢閱讀?!?/p>
江奇勇透露,此次陳著繁體字轉換簡體字的工作,遇到的最大難點就是書名號的正確添加?!瓣愊壬髦写罅康臅C、大量的典籍名稱,多層次分級書名、篇名、詩名及卷次,很多典籍無法查對;尤其是《柳如是別傳》涉及典籍繁多,分級標題難斷?!?/p>
比如《柳如是別傳》中有這么一串書名、篇名:
今檢丁福保輯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全梁詩一簡文帝東飛伯勞歌二首之一有“裁紅點翠愁人心”之句。
這句話中,除了“裁紅點翠愁人心”在閱讀時無障礙,其他文字讀起來十分費力。但若把長句加上書名號則一目了然:
今檢丁福保輯“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全梁詩》一簡文帝《東飛伯勞歌二首》之一有“裁紅點翠愁人心”之句。
即便這看似簡單的一句,在編輯過程中也產生了三種不同的添加書名號的方式,經編校團隊相互比對后,選取最精簡扼要者。
圍繞著陳寅恪,出版界有一個奇怪的現象:銷售最好的不是陳著本身,而是陳寅恪弟子萬繩楠教授根據聽課筆記整理出版的簡體字橫排版《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及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公眾對陳寅恪先生其人其說的認識都是經由二手材料獲得的,而不是閱讀陳寅恪原著獲取的;這一現象的出現與繁體字豎排《陳寅恪集》不太友好的閱讀體驗不無關系?!苯嬗抡f。作為出版者,他希望簡體字橫排版《陳寅恪合集》能接近更多讀者,使之閱讀其著,體悟其思。
晚年陳寅恪曾與登門拜訪的胡喬木有這樣一段對話。談到陳著出版,陳寅恪慨嘆:“蓋棺有期,出版無期!”胡喬木回應:“出版有期,蓋棺無期!”江奇勇說,陳寅恪先生生前關心著作能否出版,甚于其表現形式。
在學者劉夢溪看來,“并不是所有學術著作都需要普及,只要對陳著感興趣,繁體根本構不成障礙”。而更年輕的學者胡文輝則認為,對于陳寅恪及其學說,首要的依然是“傳播的最大化”?!巴ㄟ^簡體字一樣可以呈現那個古典的世界”“我相信,陳著的繁體字本固然不會被取代,但簡體字本的流通也終是無可阻擋?!?/p>
“史集”與“別集”之分有無必要?
為了更立體地呈現陳寅恪的學術成果,簡體橫排《陳寅恪合集》把陳著分為“史集”和“別集”兩個部分?!笆芳睘榫?,側重展現先生的學術創見,“別集”為經,側重彰顯先生的學人風范?!笆芳卑ā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金明館叢稿初編》《金明館叢稿二編》《講義集》六種五冊,別集包括《柳如是別傳(上中下)》《寒柳堂集》《詩存》三種五冊。
封面設計也堪屬精心。譯林延請屢獲“世界最美圖書”殊榮的知名設計師朱贏椿操刀裝幀,以“經緯”概念為原則定義陳寅恪。全套書為精裝,“別集”封面為粉色,紀念先生“晚年頌紅妝”之義,飾以燙金經線;“史集”封面為綠色,飾以燙金緯線,總體看去清新雅致。
江奇勇在《合集》“前言”中寫道:“綜觀陳寅恪的一生,有令人羨慕之才華與家學,亦有令人扼腕之失明與臏足?!痹庥龅牡雌鸱?,使陳著前后階段表現出兩種氣象,故此分別以“史集”和“別集”呈現,以“陳寅恪合集”統攝之。
此外,江奇勇介紹,很多讀者對陳寅恪晚年“頌紅妝”巨著《柳如是別傳》不能理解,即使是錢鍾書這樣的大家也認為,陳先生沒有必要花大氣力、大篇幅為柳如是立傳。把《柳如是別傳》編入“別集”,是告訴讀者,這便是先生的“心史”。
然而,學者劉夢溪卻認為,把陳著分為“史集”“別集”是“一大荒唐,完全是對寅老著作的肢解?!?/p>
“難道《柳如是別傳》不是史學著作?那是一部明清文化痛史,是陳寅恪最重要的史學大著述。寅老的詩也是史的一部分,更不要說《寒柳堂集》了。編入‘別集’,等于被打入另冊!為寅老一哭!”劉夢溪向南都記者表示。
在《南方周末》刊發的《對新刊簡體字版<陳寅恪合集>的疑問》一文里,學者戴建華指出,陳先生的室號“金明館”和“寒柳堂”,都典出柳如是《金明池·詠寒柳》一詞,是陳先生晚年“著書唯剩頌紅妝”的一種寄托。合集把《金明館叢稿初編》《二編》等編入“史集”,把《寒柳堂集》《柳如是別傳》等編入“別集”,而幾部著作性質上卻并無不同。同時,中國古代圖書分類用“經史子集”,“別集”屬集部,相對于“總集”而言,是作家個人創作的詩文匯編,原不應和“史集”并列。戴建華將此編輯體例稱為“別出心裁”。
作為文化符號的陳寅恪
“在21世紀初,陳寅恪先生作為一個文化符號,走進了公共視域,形成了一股熱潮,談他的家世、學術、詩文,成為能夠介入文化圈子的一種基本素養,陳寅恪研究顯然也超越了學術和學術史的范疇?!蔽淅栳愿嬖V南都記者,理解這位歷經晚清、民國、新中國幾個不同歷史時期,見慣風雨滄桑的學者,遠遠不止此一個維度。
關于陳先生一生的學術成果,武黎嵩認為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中西文化交通史,這其中包括當時歐洲比較興盛的東方語言文學;二是文史互證的方法論,取詩歌小說等文藝作品作為史料;三是隋唐政治史研究,這是比較純正的中國傳統史學;四是先生晚年帶有個人情感投射的歷史學研究,如《論<再生緣>》和《柳如是別傳》。
煌煌巨著《柳如是別傳》是陳寅恪晚年最重要的著述,也是被談論最多的作品。晚年陳寅恪寄居廣州,雙目失明?!读缡莿e傳》的寫作砥礪十年,其間,陳寅恪托弟子蔣天樞從上海借閱書籍寄回廣州,先由助手誦讀,有了寫作思路,再由陳先生口述,助手和夫人唐筼筆錄?!鞍耸f字,相當于一部《漢書》的規模,但只分了五章七段,導致《柳如是別傳》非常難讀?!蔽淅栳哉f。
南明史的研究在民國時是熱門,鄧之誠、孟森、柳亞子等民國時期的史學家都有涉足。而陳寅恪先生的“晚年頌紅妝”不啻另辟蹊徑?!拔矣X得陳先生很多研究,就像用一根針一下子刺到底,他直接抓住大家過去當作花邊新聞的‘秦淮八艷’,通過對柳如是事跡的考據,來展現明清鼎革、江山易主之后,漢族的這些有知識、有愛國情懷的士大夫和知識女性,從朝廷到民間的追求民族大義和獨立自主的精神?!蔽淅栳哉f。
在訪談中,武黎嵩向南都記者透露了一個至為感人的細節。晚年陳先生在中山大學執教,有門課只有一個人選。當這位同學前來上課,陳先生雖已經雙目失明、腿腳不便,還是艱難地爬到二樓將短褲換成長衫,再緩緩下樓來為他一人開講。這個學生就是后來的中山大學副校長胡守為。而這個不經意的舉動,折射出陳先生身上老一輩學人良好的教養、高貴的品格,以及對世代傳承的為師之道的敬畏。
“陳先生本質上是中國的、是儒家的、是精英化的、是古典的。他不是一個現代性的知識分子,更不是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陳先生始終跟民國時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比如胡適等,無論從主張上還是觀念上,保持了很大的距離?!蔽淅栳哉f。
陸鍵東在《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訂本)前言里寫道:“史心者,才學、通識、博大;人心者,善良、悲憫、豁達。對于人文學者來說,兩者得其一,已屬難能可貴;而兩者兼而有之,則是百年一遇了?!?/p>
今人談論陳寅恪,往往借寅老酒杯,澆自己塊壘。無論其著述以繁體或簡體出版,當代讀者都應從更多元的維度去接近、觀照和理解這位已逝的學人。
觀察
漢語名著公版書:經典與亂象并存
根據中國1992年加入的《根據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尼爾公約》,一般文學藝術作品的版權保護期限為作者有生之年和作者死后50年內。50年以后,作品的版權進入公有領域,成為全人類共有的精神財產。
由于出版公版書無需支付稿酬,出版成本較低,而一些名家名著又是暢銷書和長銷書,頗受出版社青睞。相對于亂象紛呈的外國名著公版書,漢語原著公版書的質量普遍較高。但因市場的趨利屬性,該領域內亦魚龍混雜,有不少問題值得探討與警戒。
重復生產,卻是市場寵兒
南都記者在當當網上查詢發現,譬如常年盤踞暢銷書榜前列的清代沈復《浮生六記》,在當當網上能搜索到160多個不同的版本,沈從文的《邊城》有277個版本,民國女作家蕭紅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有344個版本,老舍的《駱駝祥子》有529個版本,而四大名著《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游記》,每一種的版本數都在千種以上。
由于市場廣闊,在漢語經典名著的公版書領域,存在著大量的重復生產。作家出版社編輯趙超在接受南都記者采訪時表示,公版書銷量穩定,在出版機構原創選題不足的時候,補充了選題數量?!暗硪环矫?,公版書選題也會相應擠壓其他原創選題的數量。甚至能看到一些出版社的宣發部門,對公版書反而比非公版書更重視?!?/p>
另一方面,正是因為成本低、零門檻,公版書領域也廣泛存在著粗制濫造、版權不清、甚至以刪節改編欺瞞讀者的現象。這種急功近利的行為對讀者和原著作者都極不負責任。
“首先是編校質量問題,經典版本都是經過時間和編輯多年心血打磨的結晶,匆忙上馬的書難以在編校質量上有較高的標準。其次,公版書的書名、書封有更多風格,一些風格和原著并不匹配,甚至看到網上經常有吐槽一些公版書的書名和封面‘惡俗’的聲音?!壁w超說。
從編輯的角度看,趙超認為,出版社因境況艱難而出版公版書屬無奈之舉,但如果本末倒置,將公版書置于原創書籍之上,一味追求經濟利益,則扼殺了這個行業的探索精神。
“有的社里專門辟出一個部門來做公版書,雖然做得很差,但是賺得盆滿缽滿。這種行為本質上是向后的,不是向前的。這跟編輯怎么定義做書這件事,以及編輯個人的選擇有關?!?/p>
保持高冷,或俯就大眾?
出版社或出于銷量考慮,或者出于出版人的責任心,在公版書的出版中發展出許多“創新”的套路。而這些“創新”的主旨,大抵是使經典更加“接地氣”,有眼緣。
1998年,九州圖書出版公司推出叢書“官場菜根譚系列/中國師爺名著叢書”,將沈復的《浮生六記》命名為《一個師爺的生活自傳》,龔未齋的《雪鴻軒尺牘》命名為《一個師爺的牢騷話》,許葭村的《秋水軒尺牘》命名為《一個師爺的家常話》,許同萃的《牘髓/公牘學史》命名為《一個師爺的執筆經》……書封統一設計為大紅底子燙金扇面勾白描人物肖像。審美僻陋尚在其次,將沈復、許葭村、楊恩壽等一干清代文人統攝在“師爺”名下,將大名鼎鼎的《浮生六記》、《秋水軒尺牘》等作品冠以一個看似通俗其實十分有欠妥當的書名,實為“媚世”之舉。
除了改標題、換封面這種常規操作,有心的出版社會用當代熱門IP和公版書互為加持,以制造話題、吸引流量。2016年,果麥文化推出由豆瓣超人氣作者張佳瑋翻譯為白話文的《浮生六記》,該書經人氣演員李現推薦,迅速躥紅,暢銷300萬冊。而同樣由果麥文化和新世相推出的《青春版紅樓夢》卻不那么走運。該版本的目標受眾本是城市青年,但粉紅嬌嫩的封皮被吐槽為“痰中帶血”,而宣傳語中自稱“修正了一些多年存在的訛誤”“是最貼近原著的版本”,更是受到紅迷和學界的質疑。最終,這版紅樓夢并沒有如預期的“在城市中重新流行起來”,反而慘遭網友在豆瓣發起“一星運動”抵制。
正如一位網友在豆瓣上評價的那樣:經典并不需要改頭換面、淡妝濃抹地推廣,它會選擇自己的讀者。
還有更細致入微的問題。目前市場上多種版本的《呼蘭河傳》都以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的《呼蘭河傳》為底本。但那一版文稿其實并非原稿,為了更辭達意暢、便于閱讀,小說中的部分東北方言或用詞較“別扭”處乃至標點符號經過了編輯修改。而人文社版的《呼蘭河傳》則是以上海雜志公司的初版為底本,保留了蕭紅作品的“原汁原味”。該書責編陳建賓告訴南都記者,這是個行業規范問題,他個人更傾向于“不去動”原著,存疑的地方添加注釋。
“現代文學作品的出版,對編輯而言,存在著修改和保留之間的張力。80年代國內的編輯有修改作品的習慣。后來的公版書出版時對版本不加甄別,導致讀者讀到的不是作品原貌?!标惤ㄙe說。
優質公版書需要高水準編校團隊
最近幾年,老舍、傅雷、陳夢家、周作人、張恨水、翦伯贊、熊十力、田漢等一大批近現代知名作家和文人學者的作品進入公版,對出版社而言既是福音,又是挑戰。
正如陳建賓所言,做好公版書,需要“專業精神”。編輯是圖書的助產士,惟有高水準的編校,才是優質公版書的保障。2018年,周作人的版權進入公版領域。2019年,世紀文景推出《周作人譯文全集》,2020年又再度推出《周作人集外文》,是對知堂先生譯文及集外文的一次豐富透徹的呈現。上述版本之所以嚴謹可信,風評良好,皆因圖書編者為相關領域的權威人士?!吨茏魅思馕摹肪幷咧魂愖由谱陨鲜兰o80年代中期便開始從事周作人集外文的搜集與編訂工作,編輯《周作人譯文全集》的止庵則一直是周作人研究者與作品的整理者。
相對而言,簡體橫排《陳寅恪合集》的編者雖非學者,而是出版人,卻依然有較高可信度。此次編校團隊除江奇勇本人外,還有六位,其中編審二位,編輯二位,專職校對二位;擁有正高職稱的二人,副高職稱四人。六人均曾參加安徽出版集團承擔國家基金大型出版項目《昆曲大典》編輯校對工作。
江奇勇說:“重要的是他們參與《昆曲大典》工作后,對于繁體字、異體字有了極為深入的認識,積累了繁簡轉化的豐富經驗。尤其幸運的是能邀請到《昆曲大典》付印把關簽字責任人徐麟先生參加,這是我們能夠順利完成陳集繁體字轉換簡體字工作的保障,也是我們編校團隊的定海神針?!?/p>
據悉,在圖書付梓之前,譯林出版社的責編又逐字比對底本進行了嚴格編校,同時交由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歷史、古籍領域的專家全書審讀。
“應該說,這個版本我們不是為學術研究準備的,而是為普通讀者準備的?!苯嬗赂嬖V南都記者。作為《陳寅恪合集》的策劃人、編選者和編審組成員,他十分嚴謹和謙遜地對待此次高難度的編校?!白g林出版社簡體字橫排版《陳寅恪合集》上市以后,歡迎讀者朋友能夠幫助我們找差錯、指缺點,以便我們重印時改正?!?/p>
網絡編輯:解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