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新冠時代” 全球化何去何從? | 封面人物
從“地理大發現”一直到今天,真正推動全球化往前演化的,是底層的經濟過程,而不是上層的政治意志。政治意志有可能導致全球化出現一個短期的逆轉,但這個事兒是走不遠的,比如兩次世界大戰,全球化都出現了短期逆轉。但是我們發現,大戰之后全球化往更深層次走了。所以,經濟全球化仍然是大勢所趨,尤其是今天的全球化跟過去相比,到達的深度已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責任編輯:雨僧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首先在武漢暴發,中國經濟在嚴防死守中“停擺”數十天。美、日等進口大國體嘗到全球供應鏈被中斷的苦楚,尤其是緊缺的醫療戰略物資。3月初,病毒穿越國界,在五大洲迅速蔓延,成為史無前例的全球性大流行病。北美、歐洲、日本等各大經濟體遭受重創。4月初,美日政界人士和官員發聲,公開倡議本國企業從中國遷回或轉移至其他國家,甚至宣布將為此撥出巨額預算。
人類歷史上的第三次全球化終結了嗎?分裂世界的“新冷戰”時代到來了嗎?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怎么了?當下洶涌著的種種非理性亢奮,到底是“文明的沖突”,還是無解的“修昔底德陷阱”?
本刊共約訪了五位學界人士:其中兩位為“75后”新銳青年學人,兩位為中生代知名學者,一位為享有國際聲譽的經濟學家,他們的專業領域橫跨政治學、經濟學、歷史學、社會學。最終,我們在本文重點呈現其中三位學人的思想和觀點。他們是:
陳志武,知名華人經濟學家,耶魯大學金融學終身教授,現執教于香港大學
包剛升,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副教授,致力于政治理論與比較政治學。其專著《民主崩潰的政治學》一書,曾獲《新京報》2014年年度社科圖書獎
施展,歷史學博士,外交學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2018年出版學術暢銷書《樞紐》,引起廣泛關注并引發爭議
疫情也改變了他們個人的工作、生活和學術關注。
自2019年8月起,包剛升在哈佛大學做為期一年的訪學。因著互聯網,身在美國的他早在2019年底就開始留意當時正在武漢悄然蔓延的某種“不明肺炎”。到2020年3月,已獲命名的COVID-19在北美肆虐。3月8日,他收到哈佛大學校長致學生和教職員工的電郵——宣布哈佛進入網課季,會議等活動暫停。
2020年初,施展剛剛完成新作《溢出》。2019年他和自己的研究團隊跑遍越南以及長三角、珠三角地區,對中國制造業的海外轉移和產業鏈跨國分工進行了歷時半年的實地調研。武漢“封城”后,他和一幫學者同仁就中國CDC的改革和決策機制建策,并做了一場思想實驗。
在香港,陳志武親身經歷了全球金融市場的震蕩,包括史無前例的美股四次“熔斷“——由他帶頭的量化歷史研究也隨之步入瘟疫和社會經濟史的相關領域。
在“社交隔離”狀態下,本刊記者通過Facetime、微信語音、手機、騰訊會議、Zoom,與幾位學人進行了緊張、嚴肅、充滿張力的思想訪談和交流。
中國在全球產業鏈中占主體的是與“安全”無關的日常消費產品
人物周刊:近期,美國白宮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庫德洛提出為美國企業從中國遷回“報銷”所有相關費用,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也宣布政府出資22億美元鼓勵日資企業遷出中國。歐盟國家中,法國總統馬克龍、德國總理默克爾也多次提到“國家經濟主權”之說。西方政府的智囊、首腦、政治家們類似的提議或聲明,會在多大程度上落為現實?經此一疫,自1990年代以來這一波經濟全球化和產業分工會在多大程度上被改變?
陳志武:庫德洛在電視上公開說那個話時,他所代表的是美國白宮經濟政策的某種導向。我認為他相當程度也是代表特朗普在講這個話。所以,這很值得注意,在相當程度上,也可能最終會成為美國政府的政策。
但是具體到公司層面,是不是所有跨國企業都會從中國撤走呢?這是一個比較復雜的決策。據我了解,很多美資公司、歐洲公司會繼續選擇留在中國,至少相當部分業務會留在中國,譬如德國的奔馳汽車公司,美國的特斯拉公司,還有日本的豐田、凌志,韓國的三星集團。這些公司在華的相當大業務不會撤走。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的很多產品,包括汽車、配件或者電器,都是在中國市場上銷售。
但是那些銷售市場在美、日和歐洲的企業,可能會把部分產業鏈從中國分散、轉移到本國或其他國家去。這樣總體上有助于他們分散風險,不會像這次新冠疫情期間所經歷的那樣——因為所有雞蛋都在一個籃子里,在關鍵時候,就陷于非常被動的局面。
施展:這些建策和聲明,我并不認為能夠起到多大的作用。西方跟中國不太一樣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政府對于社會、對于經濟的影響能力實際上很小,主要對于企業的經營沒辦法做太多其他影響。
但是,它很明白地表達出西方的一種情緒——他們對中國存在不信任。這會帶來一個結果,少數國家可能會不惜成本建立起與安全相關的產業,以免在這些產業上受制于中國的供應鏈。究竟什么是與安全相關的產業?這個定義的邊界是在動態變化的。如果這種相互的不信任越大,這個邊界就有可能劃得越大。
包剛升:我現在每天都會花一點時間看美國的電視新聞,相比報紙、雜志,能直觀感受人們的情緒和心理。??怂股虡I電視對庫德洛的這次采訪總共約23分鐘,他幾乎是在最后一分鐘發表了上述觀點。所以,我有兩個基本判斷:第一,這不是一個事先精心策劃的東西,他是即興講出來的;第二,估計這是他比較長期的一個觀點,只是第一次把它公開化。與此同時,日本的安倍政府也推出了一個預算為22億美元的鼓勵企業搬離中國的計劃。但這兩者有很大不同,日本有具體的政策和預算,美國目前還只是總統經濟顧問的一個公開提議。
為什么會有“國家經濟主權”之說呢?最直接地,這次新冠疫情讓一些國家的一些政經人士認為:把供應鏈集中在一個國家是有很大風險的。其實,這個問題過去一直存在。2016年特朗普當選總統時,就開始號召美國企業把產業鏈從其他國家回遷到美國本土,那時主要考慮的還是經濟增長、就業機會等經濟指標。美日與歐洲最近的言論背后有更深層的問題——就是以美國為首的某些西方國家和中國之間到底有沒有政治上或戰略上的互信關系?
人物周刊:美、日政界人士的這些提議、政策具有代表性嗎?
陳志武:據我觀察和了解,他們社會對這種政策調整的支持度好象非常高。當然,這也許是目前還身處病毒影響時期,反應比較強烈。
舉個例子。4月24日,曾以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身份和奧巴馬連任PK過的聯邦參議員羅姆尼在《華盛頓郵報》上撰文,提出:等疫情結束后,美國必須大刀闊斧減少對中國制造的依賴。他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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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解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