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罕見病患者,我想當媽媽
罕見遺傳病患者的生育故事,充滿常人難以想象的身心折磨,卻也讓人看到技術和倫理共同進步的前景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北京
責任編輯:周建平
身高只有89厘米的“瓷娃娃”胡陸發現自己懷孕時,肚里的胎兒已經兩個月大了。
B超檢查時,她聽到孩子的心跳聲,咚,咚,咚。那是2015年10月,胡陸35歲,因患有一種叫成骨不全癥的罕見病,骨骼像發黃的舊書頁一樣脆,一次跌倒就可能骨折。她從小到大骨折過一百多次,骨骼發育變形,有一側肺變形到完全不能工作,只能終身坐輪椅——但沒有哪一次,比這次心跳更讓她緊張無措:
這孩子,要,還是不要?
龐貝氏癥患者郭朋賀去年遇到了相同的難題。2019年初,她和丈夫迎來了上天第二次給他們的禮物,但那時郭朋賀的身體開始逐漸不如從前。2014年對她來說是一個分水嶺——被確診龐貝氏癥前,郭朋賀一直過著正常人的生活,考上北京的大學,在大學里與現任丈夫相識、相戀,畢業后結婚,殊不知這種晚發型的罕見病一直埋在她體內,像一顆定時炸彈(龐貝氏癥可分成嬰兒型及晚發型兩種,晚發型約在20至60歲發?。?。
隨著病情發展,日常的動作也讓郭朋賀覺得吃力。行動虛弱,走路需要攙扶,戴著呼吸機,疲憊嗜睡,因頸部肌肉乏力頭抬不起來……這些是這種自體隱性遺傳、代謝性肌肉疾病的典型癥狀。
這個孩子不會是龐貝氏癥患者,他們很清楚。2016年,郭朋賀的丈夫在專家建議下做了基因檢測,結果是沒有攜帶龐貝氏癥基因,也就是說,他們的孩子只會是這種隱性基因的攜帶者,但依舊健康??晒筚R的身體狀況,真能挺過孕期和生產嗎?
“罕見病患者涉險生育,是愛還是傷害?”“自私自利”“禍害下一代”“不負責任”……過往有關她們的評論里,都會出現這樣的聲音。許多人對遺傳病或罕見病患者生育狀況的認知停留在十幾年前:一類人稀里糊涂不停生,另一類人因為恐懼不敢生。這是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常態。但近些年,隨著產前診斷、基因檢測、試管嬰兒等生殖干預技術的發展與信息的流通,從事遺傳咨詢的一線城市醫生感到了變化——主動求助的人越來越多了。
可盡管如此,罕見遺傳病患者的生育之路,還是比想象中艱難太多。
何處建檔
一年前,郭朋賀第二次懷孕后,整個朋友圈都通過她的一封公開信,明白了她的堅決。
那是一封寫給肚中孩子的信,言語溫柔,但視死如歸?!叭绻麐寢寷]有機會陪你長大,爸爸會告訴你我們的故事。你會知道,在你之前還有一個果兒,當時因為媽媽的病,他沒能來到這個世上,為此媽媽很愧疚,所以這次媽媽會更努力、更努力地保護你,你也要爭氣。希望不幸不會重演,咱們一家人可以渡過這個難關?!?/p>
信里提到的另一個“果兒”,是2016年的故事主人公。那是郭朋賀第一次懷孕,那時候,盡管已確診晚發型龐貝氏癥,但她的身體除了有些虛弱外并無大礙,還可以正常上班生活??膳鼙榱思腋浇娜揍t院,卻沒有一家敢收。
“沒聽說過這個病?!贝蠖鄶诞a科醫生直接拒絕。懷孕三個月,每次去醫院爭取建檔,郭朋賀都要接受各種檢查,每次都因為呼吸不行、不滿足生產條件被拒絕建檔,后續的胎兒檢查也無從談起。
當時,北京大學醫學遺傳學系副主任黃昱是少數支持他們生育的專家之一,也是他建議郭朋賀的丈夫做了基因檢測,介紹他們加入龐貝氏癥病友會。作為遺傳咨詢專家,黃昱經常參與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簡稱“北醫三院”)的討論,也曾替郭朋賀夫婦游說和爭取。好不容易等到北醫三院同意郭在本院檢查,產檢時,他們卻發現三個月大的胎兒因孕酮水平太低已經停止發育。
郭朋賀做了引產。那三個月像一場猝然而止的夢,以喜報開始,卻以噩耗作結。反復跑各種大醫院建檔再反復遭拒,那段時間她壓力大到顧不上其他,也沒有產科醫生提醒她應該補充什么營養劑。不僅是醫生,她對自己的病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有針對龐貝氏癥的特效藥,但太貴,一個月就是幾十萬元——可如果是為了生下這個孩子,她本愿意拼盡一切試一試。
又三年過去。郭朋賀明顯感到自己的身體更不如前,肌肉日益萎縮無力,呼吸機幾乎不能離身,甚至四度陷入昏迷,但基本生活還能自理。確診后,在丈夫的支持下,郭朋賀辭了職,開始全心投入到龐貝氏癥病友會的工作中,宣傳相關知識、聯系醫療資源、舉辦病友會,幫助全國病友找到組織。
如果沒有孩子的到來,他們的生活大概就會這樣過下去。2019年1月,郭朋賀第二次查出懷孕。好在幾年過去,醫學對罕見病的認識也有了發展和更多普及。她再次聯系各種醫院和醫生、專家——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簡稱“北大醫院”)起初沒有貿然同意為她建檔,第一次專家會診的意見依然是顧慮產婦身體條件不適合生產,但未拒絕她在院內做產檢。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原解放軍301醫院)兒科醫生孟巖曾問她:“你是拼了命,哪怕不要命也要這個孩子嗎?”
郭朋賀非常堅決:“我想好了?!?/p>
“作為一個媽媽和醫生我都不主張你在沒有治療平穩(的情況)下要孩子。但如果你和你老公商量好了決意要,那我會盡力幫你?!睆氖露嗄赀z傳咨詢,孟巖堅持的一個原則是,生育權是患者自己的,醫者不能替他們選擇,只能做到充分的知情告知。
2019年4月我見到郭朋賀時,她戴著呼吸機躺在床上,正在自己組織的病友會活動間隙休息,肚子還不太明顯,但有微微的隆起。這是一個瘦弱的姑娘,80斤不到,為了主持活動,她特意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了些,見人來就笑,虛弱地打著招呼。那時她還沒有找到愿意接收她建檔的醫院——
那封寫給孩子的公開信,既是她的生死狀,也是求助信號。為了建檔,郭朋賀找律師做了公證,表明生育完全是個人的意愿和主動選擇,對外部因素的不確定性、風險充分知情,并自主承擔后續生育可能帶來的所有風險。
技術面前攔路虎
盡管當時情況尚不明朗,但知情的醫生和專家大概清楚郭朋賀將面臨的狀況,他們認為只要胎兒發育正常,醫院的接收只是時間問題——孩子既然已經懷上了,醫院終究會承擔起保障母嬰安全的責任。胎兒12周時,郭朋賀的建檔終于在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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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梁淑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