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鄭家與廣州黃大仙祠的興衰
九龍黃大仙祠為香港民間信仰的突出代表,名動海內外。
黃大仙祠起源于1897年廣州番禺大嶺村普濟壇、1899年建成的芳村花地黃大仙祠。正是在1899-1913年間,廣州黃大仙祠“香火極盛,傾動一時”,成功塑造了黃大仙“有求必應”的靈驗形象,才有了后來在香港的輝煌。1913年廣州黃大仙祠改作他用,這15年間的歷史也逐漸模糊,其間三水鄭家的貢獻也湮沒無聞。
花地黃大仙祠
香港黃大仙祠供奉赤松子(皇初平、黃初平),將起源追溯到晉代的浙江金華,但嚴格來說,從1897年番禺普濟壇算起,嶺南黃大仙信仰只有122年歷史。
花地黃大仙祠建成后不久,普濟壇道侶梁仁庵回到老家南海西樵稔崗設立普慶壇。1915年,梁仁庵恭奉黃大仙畫像南下香港,1921年在九龍建成“嗇色園”,后發展成聞名遐邇的黃大仙祠。
香港黃大仙祠興旺發達之后,對道統進行追述,承認番禺大嶺村塾師陳啟東的首創之功,也大力表彰梁仁庵父子家族的中興業績,唯對三水鄭潤煇、鄭潤深兄弟的貢獻不著一字。
2006年,香港嗇色園出版《香江顯跡——嗇色園歷史與黃大仙信仰》,詳盡記錄了嶺南黃大仙信仰的方方面面。遺憾的是,三水鄭氏兄弟在書中只出現過一次。該書征引普濟壇《驚迷夢》第三集一篇1899年由“悟虛道者”鄭潤深所寫的序言,稱:“……業二年于茲矣,然而化不限一隅,眾惟期共濟,爰于是年春,改建觀于城西之花埭?!?《香江顯跡》第20-21頁)。這篇序文由鄭潤深執筆,揭示出他是廣州黃大仙祠核心人物。
1901年簽訂《辛丑條約》以后,清廷開始實行新政。新政的一項重要內容為興辦新式學堂,然而政府財力捉襟見肘,不得已借鑒康有為、張之洞提出的思路,實行“廟產興學”,將廟宇祠觀改為學堂,把廟產撥充辦學經費。
1903年,岑春煊出任兩廣總督。岑春煊在傾向維新,到任后,大力實施毀廟興學方針。時有芳村本地紳士郭澤乾,光緒四年舉人,看到這是一個辦學良機,向岑春煊提議:“花地黃大仙祠積存捐款頗多,擬撥充學堂經費,藉資作育人才?!秉S大仙祠神董鄭潤煇迫于壓力,將賬冊繳呈給番禺縣令審閱。不久,番禺縣令批復:“本案現奉學務處委員來縣會同傳訊查辦?!?1904年2月6日《香港華字日報》)
至此,鄭潤煇、鄭潤深兩人在廣州黃大仙祠中的重要性,已初步呈現出來。這兩兄弟,乃是廣東水師提督鄭紹忠之子。
三水鄭家
晚清廣東洪兵起義的叛徒鄭紹忠(1834-1896),原名鄭金,綽號“大口金”,廣東三水人,長身廣膊,孔武有力,據說嘴巴極大,可塞得進拳頭。咸豐年間,鄭金加入洪兵起義中的陳金釭隊伍,因驍勇善戰,迅速成為起義軍重要將領。1863年清兵攻陷起義軍根據地,陳金釭被殺,據記載,是由于鄭金的出賣;鄭金降清,改名鄭紹忠,所部改編為“安勇”。鄭紹忠率領安勇,參加了鎮壓太平軍馀部的多次戰役,平定兩廣地方“盜匪”,迭立戰功,1867年升南韶連鎮總兵,歷遷廣東陸路提督、湖南提督,1891年任廣東水師提督,1895年賞加尚書銜。1880年,因廣州治安不靖,兩廣總督張樹聲奏請以鄭紹忠所部常駐省城,再增募二千人,從此到清末設立警察為止,省城治安主要由“安勇”負責。
1896年,鄭紹忠去世,兩廣總督譚鍾麟上奏:“遵查故提督鄭紹忠有子四人。長潤煇,應承正二品蔭生;次潤深,應承從一品蔭生,均未入京考蔭;三附生潤梁;四潤濓。孫五人:應韜、應麟、應元、應燊、應奎,均幼?!?1896年7月28日《申報》)接著,朝廷頒發上諭,長子鄭潤煇“著賞給員外郎,分部行走?!眴T外郎為從五品京官,相當于部委副司局級,在地方上威風赫赫。次子鄭潤深隨后也取得道員職銜。
花地是廣州后花園,園林遍布,廣植奇花異卉,從城區坐船過來十分便捷,因而成為官員、文人、富商、洋人的度假勝地。鄭潤煇兄弟定居省城,饒于資財,擁有官銜,可與官場打交道,由他們出面籌款興建花地黃大仙祠,比之大嶺村塾師陳啟東來說,有著無法比擬的優勢。
1904年,當時的報刊曾這樣描述:“廣州花埭有黃大仙廟,其神祀黃石公,乃數年前好事者所建,香火極盛,傾動一時,鄉曲小民往往有扶老攜幼走數百里路來祈福者,是以廟產極豐,廟中執役之人皆成小康?!?《大陸報》1904年第2期)所說奉祀“黃石公”有誤,其它的看來都比較真實。
普濟壇《驚迷夢》第四集記載,花地建祠出力最多的果勇子盧桂郁,為三水祿步龍坡人。另據《移民的神祗:香港黃大仙》一書作者羅斯教授調查,西樵稔崗黃大仙祠興建時,也有一筆大額捐款來自三水縣的某個有錢人。這一切,都令人聯想到三水鄭氏兄弟,原因無他,晚清時期鄭氏家族就是三水縣的最大豪紳,他們兄弟出面號召,其他三水紳商積極跟進,花地、稔崗黃大仙祠自然容易籌集到資金。
鄭氏兄弟虔信神仙,似乎是受到乃父的影響。鄭紹忠在刀槍叢中討生活,生死常在毫發之間,1894年他在故鄉三水大旗頭村營建規模宏大的“尚書第”,內設“大仙樓”,祀奉不知名的“大仙”,因他打仗多年,曾幾次遇白發老人指路,得以化險為夷,遇難呈祥。(中山大學中文系《三水縣大旗頭村鄭金地主莊園調查》,1974年5月《中山大學學報》)
善堂與學堂
1903年起,兩廣總督岑春煊掀起一場大規模的反貪風暴,參劾大小數千名官員,闔省官員重足而立,鄭氏兄弟在岑春煊高壓政策之下也鋒芒盡斂。1904年2月初岑春煊命番禺縣令呂道象、兩廣學務處委員劉士驥前來查辦,他們也只好乖乖配合。
呂道象、劉士驥當月下來調查,發現黃大仙祠居中建筑供奉黃大仙,左側建筑為善慶善堂,用來贈醫施藥,右邊空地則準備興建“蒙養學堂”(小學)。經了解,仙祠歷年收存捐款及香油錢等有三萬多兩,除用于建筑費及舉辦慈善事業外,尚結存六千多兩,若要建設學堂,這筆款子仍然不夠,需要繼續募捐。
不久,鄭潤煇領銜報告,善慶善堂經已經辦理立案手續,先后辦理施醫藥、講善書、設立救生船等多種善舉,并解釋說:供奉黃大仙的緣故,乃是前一段時疫流行,虔誠祈禱之后,疫情漸退,頗著靈驗,故而樹立神像答謝神恩;至于學堂的籌建,等新樓建成后,按學堂章程辦理,請學務處提供學堂建筑圖紙;學堂落成后,“將來聘教習、訂課程、定學級、收學生各事,均請由學務處主持?!碑敃r的報紙在發布報道后評論道:“學務處以興學為禁革黃大仙祠之謀,黃大仙即以興學為搪塞學務處之計?!?1904年2月22日《安雅書局世說編》“黃大仙祠稟復學務處”)
由兩份報道可知,當時以黃大仙祠、善慶善堂負責人身份出面與官府打交道的,一直是鄭潤煇。為應對新政壓力,黃大仙祠設立善堂、主動提議興辦學堂,是十分巧妙的策略,第一是把黃大仙祠塑造成公益慈善機構,第二是興辦學堂以適應新形勢,避免被沒收的命運。就在下一年,岑春煊抓住一個機會,將歷史悠久的西關長壽寺全部變賣籌措學費,為當時十分轟動的事件。鄭潤煇的應對尚算機敏,成功逃過一劫。善慶學堂成立后正常招生。到1907年,該校學生經學務處安排轉學到東關學堂,善慶學堂隨之空置。
內訌與結束
1912年3月,同盟會員陳景華出任廣東警察廳長。適有一婢女到警廳投訴遭主人虐待,經醫生驗傷發現渾身傷痕累累。陳景華大發善心,發愿保護眾多受虐婢女,并培訓其謀生技能,遂將空置的善慶學堂改為廣東女子教育院,聘請真光學校教師梁慕貞擔任院長。
是時,省城內外,孤苦無依的女童、逃亡婢女甚多,陳景華盡量收容,不久教育院的學生總數竟達到400多人,其中幼齡女童100多人,房舍已不夠用。陳景華向黃大仙祠主事人提出,租用仙祠后樓為女生寢室,被神董所拒絕。不久,“仙祠執事以數目內訌,訴諸警廳”(梁冰弦《青衣紅淚記》,載1917年《天荒》第一期)。
陳景華趁此機會,利用警權將仙祠人員
全部趕走,沒收祠產,除安排課堂、寢室外,還將第一進建筑給女子教育院辦工藝場。1913年9月,龍濟光督粵,槍斃陳景華,女子教育院解散,黃大仙祠建筑空置,原在西關的孤兒院隨后遷入。1916年底潘達微重掌孤兒院后,增建了一些西式建筑。(1917年《廣東公立孤兒教育院第一次布告書》)1938年廣州淪陷,孤兒院荒廢,仙祠建筑被拆毀(現在的芳村黃大仙祠是改革開放后復建)。
黃大仙信仰能取得今日的崇高地位,離不開芳村時期鄭氏兄弟的貢獻。他們在自己捐款之外,還動員更多紳商參與,與壇中道友一起苦心經營,以樹立黃大仙“有求必應”的形象。黃大仙祠聲譽鵲起,選中芳村花地這個靠近省城的位置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們通過扶乩請得黃大仙“仙方”治病救人,樹立起黃大仙十分“靈驗”的口碑。
梁冰弦是潘達微辦理孤兒院的主要助手,屬于事件的親歷者。他在《青衣紅淚記》中提到仙祠主事人之間“以數目內訌”,估計是發生在三水鄭氏兄弟與另一派弟子之間,雙方就此分道揚鑣。香港黃大仙祠、嗇色園自己的出版物幾乎不提鄭氏兄弟,或與此次內訌有關。
慈善與信仰的共生
有意思的是,鄭氏兄弟與陳景華都覺得自己是在從事神圣的慈善事業,雙方卻水火不相容,其間的對立,凸顯了清末民初新舊交替時期觀念上的巨大差異。在陳景華看來,用虛幻的“神仙”來吸引信眾,用中醫中藥治理瘟疫,屬于愚昧落后,必須加以驅逐;在鄭氏兄弟看來,借助神仙信仰來行善,適應了民眾的心理需求,有利于籌集善款。
香港可能是中國最早進入“現代化”的城市,然而時至今日,香港黃大仙祠依然門庭若市。香港道教目前依然活躍的金蘭觀、青松觀、省躬草堂、抱道堂等等,都是近代道堂運動的產物,它們也都舉辦各類善舉。近代善堂與道堂往往是一種共生關系。
近代道堂運動的興起,是本土主義對鴉片戰爭后新形勢的回應,他們認識到單靠儒家思想資源無法應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主張融合儒釋道三家思想,提出新的“救世”方案。這些道堂多供奉呂祖、關公、觀音、文昌帝君,也供奉一些地方神明。他們從天人感應學說出發,認為瘟疫的產生來自人間的道德敗壞,需要重振信仰以消滅瘟疫產生的根源,用道符配合“仙方”治病,舉辦儀式“禳災清疫”。在同時涌現出大批道堂的情況下,誰家的仙方、靈簽、乩語特別“靈驗”,就能吸引到更多信眾,汲取更多資源辦理慈善事業。黃大仙祠就是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一個佼佼者。
迄今為止,中國近代思想史著作基本上是“精英思想史”,對廣泛滲透中下層社會的道堂運動所產生的思想成果不屑一顧,思想史學者也幾乎都不讀道堂運動產生的巨量文獻。與此同時,慈善史學者缺乏對民間信仰的了解,既有成果也不免狹隘。對中國道堂運動的研究,此前主要是宗教學者、人類學者在做。筆者認為,道堂運動文獻所蘊含的思潮,代表了近代中下層社會的“本土主義”思想主流。只有打破學科界限,借鑒宗教學、人類學的研究成果,融合思想史、社會史視角,全面梳理解讀各地道堂運動文獻,對現存道堂作“田野調查”,才能理解中下層社會對鴉片戰爭以來世變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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