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在船與墻之間搖擺:從都柏林到貝爾法斯特
愛爾蘭作家馬克·奧康奈爾(MarkOConnell)在報上發表文章,對迎回遺骨的提議不以為然,“喬伊斯的遺體……將成為都柏林展示自己文學圣地身份的另一種方式。然而,在現實中,這里正在向文化荒原過渡,創意空間正在關閉,為更多的酒店讓路。喬伊斯的遺骨會給這座城市帶來更多的游客,如果他今天還活著,他還得離開,因為他根本住不起這里”。
責任編輯:雨僧
1
從都柏林作家博物館出來時,我的手機響了,衛報App彈出快訊:警方稱,埃塞克斯郡一輛卡車集裝箱內發現39具中國公民遺體。我愣了一下。藍天如洗,陽光和暖,這是愛爾蘭深秋難得的好天,樓上有幾個男孩子,穿著統一的白襯衣和深藍色開衫,隔著窗玻璃向外張望,應該是他們的課間休息時間;紅磚外墻上爬著藤蔓植物的紅葉,陽光一照好像四處跳動著火苗。
按行程,作家博物館后是喬伊斯中心和健力士中心,我參觀得三心二意,一直在手機上刷新聞,愛爾蘭
(貨車公司所在地)、北愛爾蘭(司機家鄉)、都柏林(司機幾天前乘坐渡輪從這里前往英國)的名字不斷跳出來,我想起昨天在海邊懸崖上的徒步,我們邊走邊拍照,不時去灌木叢中摘幾顆還有一周才熟的黑莓嘗嘗。風大而不寒,吹得云層千變萬化,青灰色的愛爾蘭海與白色的燈塔對我們來說只是冷峻的背景板,偶爾駛過滿載集裝箱的貨輪就更是如此了——還要被評頭論足一番:這艘灰色的不如剛才那艘白色的上相云云,沒人意識到那些集裝箱里可能還裝著人。
這是我們抵達都柏林的第五天。除了海邊徒步的半日,我們都在各種博物館圖書館教堂城堡里謳歌人類文明。文明是什么樣子的?它是愛爾蘭國家畫廊里約翰·拉維(John Lavery)為妻子畫的特寫,據說展現了被殖民的愛爾蘭人隱忍的表情;它是街頭藝術家JoeCaslin在都柏林建筑立面上繪制的,直面女權、同志婚姻等社會議題的巨型壁畫;它也是始建于1707年的愛爾蘭最古老的公共圖書館Marsh's Library里頭的氣味,混合了木香、霉味和塵土的腥。領著我們參觀的副館長說,他們猜測斯威夫特當年為了寫《格列佛游記》,曾來此參考過一本旅行書,可惜他和喬伊斯的借書記錄已不可尋,但布萊姆·斯托克的借閱記錄很詳細,早在出版《德古拉》三十年前,他就造訪過這座圖書館,讀過的好幾本書里都描繪了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后來這里被文學化成了吸血鬼故鄉。館方貼心地為我們準備了一本1662年出版于阿姆斯特丹的旅行指南,里頭居然有中國的分省地圖,并且相當準確,我沒費什么力氣就在“湖廣”一章找到了自己的家鄉。副館長小心翼翼地幫我們翻頁,她說,這本指南當年只印刷了500-1000份,主要用作外交禮物,平日很少見光——文明薄如蟬翼,但也重于泰山——這是我參觀圣三一學院圖書館的直觀感受。這里光長廳(long room)就收藏了20萬本書,“如果你能懂二十種語言,一天讀一本,讀完要五百年?!睂в握f,事實上,因為沒有考慮到文明的重量,這里一度被書籍壓塌,而20萬本只是長廳的收藏數,整座圖書館的收藏總數超過了700萬本。作為一個寫書的人,到這種地方往往非?;炭郑耗銘{借什么從這么多書里跳出來,到達讀者手上呢?
文明還是威克洛(Wicklow)郡史萊辛格(Slazenger)家族后代嫁接的那株雙生樹,夕陽西下時,樹的通體會變成粉紅色。我們在樹下聽他講述家族故事,無非是擴張、擴張、破產、買賣的循環,倒是他作為園丁,說起“樹用根來交流”時更吸引人。他不過三十多歲,但這份職業已經賦予了他無盡的耐心:園丁最困難的一點就是需要和漫長的時間打交道,這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一蹴而就。
2
1889年,一個叫戴維·伯恩(Davy Byrnes)的年輕人從家鄉威克洛郡出發,前往都柏林闖蕩,他花了2300英鎊在杜克街(Duke Street)21號置下自己的第一處房產,并把它變成了愛爾蘭獨立運動的秘密集會地點和都柏林最有名的文學酒吧,喬伊斯和他虛構的小人物布魯姆都曾光顧,也是我們都柏林“文學之旅”的第一站。六個人拼了兩張小桌,點了成堆的沙拉、牡蠣、蟹肉和生魚片,配合菜單背面《尤利西斯》的段落食用:“布盧姆先生把他那一條條的三明治吃掉。是新鮮干凈的面包做的。嗆鼻子的芥末和發出腳丫子味兒的綠奶酪,吃來既惡心可又過癮。他嘬了幾口紅葡萄酒,覺得滿爽口。里面并沒摻洋蘇木染料。喝起來味道越發醇厚,而且能壓壓寒氣?!?/p>
伯恩酒吧的天花板、吊燈和壁畫保持著二戰前的風格,唯有吧臺在木料上砌了白色臺面,稍稍削減了喬伊斯筆下的“曲線美”。店中就我們一撥游客,本地人對到處亂拍的冒失鬼(他們往往還穿著沖鋒衣?。┰缫岩姽植还?,我們舉起手機,他們舉起酒杯:“歡迎!”鄰桌一位穿著正裝、打紅色領帶的老爺子,頗有儀式感地往一杯鮮蝦里擠檸檬水,我們在旁邊輪流用中文猜他的職業,從指揮家到教師到退休高管,有人冒出一句“都柏林人”,眾人笑曰最佳答案。
當然我們還是忍不住問了老爺子,正確答案為拉丁語教師兼作曲家。愛爾蘭曾經是一個保守的天主教國家,法律規定兒童必須學習要么愛爾蘭語(民族主義),要么拉丁語(天主教)?!断胂蟮墓餐w》的作者,1936年出生于中國昆明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戰后回到愛爾蘭,母親為他做了選擇:學拉丁語。后來本尼迪克特意識到,他是在“粗糙的美式英語”崛起成為“唯一的‘世界語言’”前,接
登錄后獲取更多權限
網絡編輯:奎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