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礦山
在克拉瑪依礦上,床墊很薄,大家把空炸藥箱墊在底下睡覺。詩句來的時候,陳年喜就掀開褥子,把它們寫在炸藥箱上。走的時候卷起鋪蓋,下面是滿滿一床的詩。
那些走南闖北掏空了的山脊,如同一個人被開采的一生。
(本文首發于2020年6月18日《南方周末》)
發自:陜西丹鳳
責任編輯:邢人儼
陳年喜做了十六年巷道爆破工,沒有網絡的年代,他在紙片、煙盒、炸藥箱上寫詩。圖為陳年喜正在寫一首給兒子的詩。他寫道:“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又怕你真的看清”。
陳年喜的右耳聽不見,被尖銳的嗡鳴阻隔了所有聲音,它們永遠不會停下,除非睡著的時候。醫生說,當這些噪音消失,那就徹底聾了。
河南南陽的礦洞里,陳年喜抱著風鉆打孔,忽然頭昏無力,大哥用架子車把他從80米斜坡吊上去,工頭在洞口笑:你看你多幸福,還有大哥拉著你。他說,我聽不見了。工頭的老婆劈柴做飯,斧頭重重揮起落下,在陳年喜的耳朵里也是靜默無聲。
十六年礦山爆破生涯,轟鳴巨響皆為常態。陳年喜形容,他的聽力如同一根麻繩,不是突然間失效,而是在長久磨損后終究斷裂。
一同磨損的還有在低矮礦洞里匍匐的頸椎。有一次在豎井里剛點燃炸藥,雙手突然沒了知覺,用盡全力都爬不上繩子?!拔艺f這回一定會死在這里?!标P鍵時刻陳年喜把一根鉆桿插進墻洞里,腳剛踩上去,底下就傳來巨響。后來,他只好做了那個“再不做就要癱瘓、做失敗了也會癱瘓”的手術,后頸植入三塊金屬。
那之后的幾年,陳年喜的人生軌跡快速切換:他的詩在博客上被發現,受邀參加了北京皮村的工人詩歌朗誦會,獲得“年度桂冠工人詩人獎”;他上了電視真人秀,在節目里寫歌詞;他作為主人公的紀錄片《我的詩篇》入圍了大大小小的電影節,他跟隨攝制組出國,登上帝國大廈,在哈佛大學演講;他告別了礦山,在貴州的旅游景點做文職。
七年前在礦上夜里接到了母親食道癌晚期的消息,父親已癱瘓在床,陳年喜寫下《炸裂志》,寫盡一個中年人的不堪重負,和他被炸得千瘡百孔的生活——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
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 遠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們床前
我巖石一樣 炸裂一地
如今,陳年喜的生活好了很多。他一年能掙幾萬稿費,母親依然健在,病情穩定,兒子考上了大學?!昂芏嗍虑槎紨[平了?!彼f。最重要的是,曾經在礦上那種居無定所的茫然不再有了。
年初,陳年喜回到陜西老家,他咳嗽不止,沒當回事。長年在礦里工作的人都有敏感的肺,在西藏挖礦時,腦袋甚至不能躺平,否則無法呼吸。直到一位醫生朋友問:咳嗽里是不是有金屬聲?那得小心,可能是腫瘤。
陳年喜不敢再省拍CT的錢,在縣醫院等待的時間里,他寫下詩句:“此時 在長長的膠質廊椅上/坐著我一個人/一張黑底CT影像膠片里/是我半生的倒影”。
確診塵肺的消息傳出去后,人們為他捐款、搶購詩集,原本銷量平平的書加印了好幾次。每一個索要簽名的讀者,陳年喜都告知自己的微信號,記下地址,簽完后寄給對方,收取稍高于標價的費用,除掉郵費后,賺三五塊差價。
簽名書的需求很大,他專程去西安的出版社簽了一千本,一夜就賣光了。他有點累,但不簽的話,又擔心失去這批讀者。陳年喜在扉頁為每個人寫下贈言,有時不知該寫什么,就揮上四個小字:“以詩為證”。
炸藥箱上的詩
2020年6月初,南方周末記者在峽河村見到陳年喜。他騎摩托車爬上曲曲折折的陡坡,路面干裂,碾出幾條倔強的車轍。他家在山的深處,在這坡上還得顛簸三公里。
房子被山環抱,初夏綠意盎然,一位朋友來測算過,這里海拔1100米,恰好是對呼吸和肺最有益的高度?,F在他的生活寂靜得剩下鳥叫和蟲鳴。
山間有散落的墳塋,墓碑寬大,陳年喜說它們很貴,置辦一座要七八千。這些年,父親和那些遇難的同鄉陸續住上山,陳年喜指指后山,“我們這代人將來也要葬在這里”。
天黑以后,他說月亮出來了,我們走出去望。采訪這天恰好是農歷十五,朦朧的滿月從山嶺之間緩緩爬上來,他指著那些山,每一座都可以講長長的故事。他的記憶以山聯結。
往東的層層疊疊,翻過去就是河南三門峽,為了到達那邊的礦山,他曾經徒步走到陜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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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邵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