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越搞笑,也就越黑暗
星爺的問題,在于他太嚴肅。
責任編輯:沈小山
周星馳主演的《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大話西游之大圣娶親》于影院復工后再次上映。加上目前正在重映的《美人魚》,近期可以在電影院里看到3部周星馳的電影。
談及周星馳,總是帶有“喜劇”、“無厘頭”等標簽,但這是否就是真實的他?應該如何評價他?徐克導演這句話,最讓我深以為然——
「周星馳最大的問題,在于他太黑暗」
其次讓我信服的,是李安導演提及《西游·降魔》時,被最多人斷章取義出膚淺況味的一句話:「他的電影講的都是小孩子的東西?!?/p>
這兩句評價,不僅比曾在多個場合表示不會再合作、卻又對星爺不吝贊美之詞的王晶,更能戳中周星馳作為演員的精妙,甚至道盡了他作為導演時,內里裹挾的困苦和孤獨。
為什么說周星馳太黑暗?
理解這個問題的最佳切入坐標是王晶。王晶深知喜劇的標準,是對傳統規則、道德體系、政治譜系或宗教信仰發起沖擊,甚至心懷顛覆的野心。他當然也清楚,喜劇的內核是悲傷,是把美好的事物打碎給觀眾看——但對觀眾而言,這意味著冒犯,意味著風險,意味著放棄更強大的商業訴求。所以我們看到的王晶,基本上放棄喜劇內核,而在喜劇標準之間游走。
王晶是個精明到冷血的商人,他非但不在乎角色們生而為人的尊嚴,甚至還要把人的尊嚴當成笑料工具,與臟亂差的事物并置后,讓觀眾體驗到把尊嚴和人性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快感——與其說王晶是在把玩喜劇或笑料,不如說王晶是在蔑視人性和尊嚴,甚至可以說他瞄準的根本不是鏡頭下的角色,而是銀幕外的觀眾,利用人們喜歡看別人笑話的劣根性,來提升電影的「笑果」。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晶同時超越了角色和觀眾,他既把自己跟鏡頭下摸爬滾打在屎尿屁里的角色劃清界限,又洋洋得意地俯視著銀幕外笑到捧腹的觀眾。
王晶享受著角色的悲劇,和觀眾的無情。
作為導演的周星馳,卻截然不同。
他沒有把自己抽離出王晶鏡頭下的倒霉蛋之外。因為他不僅相信尊嚴的可貴,甚至還在這尊嚴之外,看到了生而為人的劣根性,比如外強中干的懦弱、虛張聲勢的蠢笨、迷之自信的無知,和莫名其妙的堅韌,以及所有這一切背后的無力、無奈和悲涼。這就是為什么在《功夫》里,星爺和肥仔被包租婆狂虐后,蹲在街邊撿煙頭抽的倆人,瞬間能惡向膽邊生地去搶劫賣冷飲的啞女,而且還要吃著雪糕站在電車尾巴上,發出標志性的星爺大笑。
弱者證明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欺負比自己還弱的人。
這也是為什么在《功夫》里,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馮小剛砸壞警局里「罪惡克星」的匾額,并囂張跋扈著大喊「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而后卻在被陳國坤砍殺前,念念不忘地哀求說「你忘了嗎?我還請你吃過飯呢」——星爺不僅看透了人身上的劣根性,甚至看透了這劣根性的由來,并不是全由當事人造成的,它更是因為這個世道的崩壞、人心的淪喪,以及律令和道德作為人間秩序的潰敗。
那些瘋癲,是他對律令與道德的譏諷和嘲弄;那些狂笑,是他對人事和生活的悲涼和絕望。他看到了世界的分崩離析,更看到了這底下的蕓蕓眾生,尤其是困居在底層的普羅大眾的蠢拙、執拗、倔強和莫名其妙。這就是為什么在《喜劇之王》里,他陰差陽錯地去引導四眼仔跟黑社會收保護費——在星爺眼里,那些看似理所當然的成人世界的規則,無非是小孩子間赤身露骨的充滿惡趣味的劣質游戲;那些碩大無朋的社會規則,背后都潛藏著毫無意義的邏輯關系;及至讓我們意識到:甚至那些關于這個世界就是笑話的能指,都在引導我們返照自身。
也就是說,星爺就是要把那些關于生活、關于人生、關于社會的龐大主題,消解成充滿補丁和污垢的骯臟底褲給你看,讓你知道:嚴肅的事物其實很猥瑣、浪漫的東西反而很下流、理想主義荒誕不經、努力奮斗不過是場白日夢。
這讓星爺的黑暗,超越了世俗意義上的黑暗。
明白這一層,也就懂得了徐克何以說,周星馳最大的問題是太黑暗:在那些哈哈大笑的過火癲狂下,埋藏著他對人活于世,那骨子里的悲觀、絕望,和困苦、孤獨——同樣,有了這層基礎,也就更容易懂得李安導演說,星爺拍的都是小孩子的東西。
星爺質疑那些宏大的概念和主題,但又有著為小人物樹碑立傳的念想??伤譀]辦法真正相信這一套敘事體系,就只能執拗于童話邏輯,既讓他們尋獲不可思議的成功,又讓這成功像夢境般虛幻,更在通往成功的過程里,讓這些看似值得悲憫甚至喝彩的小人物,身上顯出無處可藏的卑鄙和猥瑣——他既有小孩子的純真,也有小孩子的殘忍。
《少林足球》里,初見趙薇時,讓星爺驚艷的并非趙薇出神入化的饅頭手法,而是他覺得終于可以用同門中人套近乎的方式,來騙兩個饅頭吃。為達到果腹的目的,他甚至可以出賣色相,對滿臉膿包的趙薇拋個媚眼。但事實是怎樣的?當趙薇盛裝打扮得像個塑料模特,跟觀眾一樣覺著她被青睞,滿懷期待地出現在星爺面前時,星爺卻拒絕了這個滿臉膿包的丑女的表白。非但如此,他甚至在追打蒼蠅時,一巴掌又一巴掌地甩在她臉上,然后鼓勵她要相信自己才是最漂亮的。
這段處理堪稱妙絕:他先是暴露底層小人物的窘迫——愛情于他們而言,不過是逼不得已時的障眼法,他們真正在乎的是如何才能活下去;然后又暴露底層小人物的勢利——丑女與他渴求的成功并不匹配,他不會對丑女交付真心;最后又凸顯底層小人物的虛偽——哪怕傷害你,也要讓你相信只要足夠努力和自信,就不會被任何人給傷害。
這就是星爺的深邃:他既相信底層人善良淳樸,卻也相信他們為了生存不擇手段時會粗鄙不堪;他既發自內心地贊美他們,卻也刻骨銘心地拒絕他們?;蛘呖梢赃@么看:這與其說是星爺的矛盾,不如說是每個人在生活面前最基本的兩種底色: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良善溫柔,還可以勢利淺薄,也都可以變得面目猙獰,問題在于取決于什么樣的情境。
星爺從來不美化他的主人公。
恰恰相反,他毫不吝嗇于展現他主人公的道貌岸然、虛張聲勢、陽奉陰違和卑鄙猥瑣。
對同樣是底層出身的星爺而言,他太清楚這群人身上的劣根性,也諳熟造成這種局面的社會根由,完全出于貧富分化的階層壁壘。所以他是憤世嫉俗的,永遠要在揭露底層人滿身瘡疤的過程里,去講述底層宵小與高層精英的對抗,以及這對抗背后的荒誕不經。
比如《國產凌凌漆》里,雖然是在說他對虛與委蛇的權貴階層的不信任,但戰勝金槍的卻是一把在戰斗力上根本不能相提并論的殺豬刀;
比如《喜劇之王》里,雖然能看到死跑龍套的星爺如何堅持不懈、努力奮斗,但大結局處突如其來的盛大成功,讓整部電影顯得并不和諧;
比如《少林足球》里,雖然全程都在虛構少林功夫與足球相結合時如何戰無不勝,可幫他們取得決定性勝利的,卻是個連球門都分不清的太極高手(太極并非少林功夫);
比如《功夫》里,雖然是在說為理想受挫的青年如何重拾夢想,但讓他在與荷槍實彈的惡勢力的戰斗中獲勝的,卻是一招失傳已久的如來神掌——《西游·降魔》更是把這個理念推向極致:能降妖除魔的神奇咒語,居然是婦孺皆知的《兒歌三百首》。
星爺雖然是在講述底層小人物的努力奮斗,但他并不真的相信成功。這就像《新喜劇之王》里女主角名字叫「如夢」一樣,那些幫他在關鍵戰役里取勝的《如來神掌》和《兒歌三百首》,都是他借用童話那荒誕不經和毫無邏輯的敘事技巧,來為主角的所謂成功制造的障眼法。
這或許才是星爺關于努力、關于奮斗,甚至是關于成功的終極態度:你努力的樣子真可笑,不被當做小丑就可惜了。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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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柔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