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清酒一生詩:中國文人的清歡與獨醒
“獨清”、“獨醒”,他勾勒出中國古代文人的輪廓,無論是處于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都愿固守著一種精神上的獨立與清醒。
“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痹谖髦軙r期,釀酒是一件需要鄭重以待的大事。于深秋時節收割好當年的稻子,入冬后開始入釀,至夏交而春酒既成,以求得長壽安康。酒暖花深,淡始覺甜,歷經了長時間的發酵,酒滓逐漸下沉,澄清的酒液被分離后汩汩流出,酒色透明,味正清郁,這便是《周禮》中所載“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中的“清酒”。鄭玄注道:“事酒有事而飲也,昔酒無事而飲也,清酒祭祀之酒?!惫湃嗽诰浦懈形蛩臅r變化,無論是取材或是釀造,每個環節皆是人與自然的機緣造化,點滴甘醇匯集了萬物靈氣,乃天之美祿,而酒之“清”則為天成之美,彌足珍貴。
古人釀酒從未停止對“清”的追求,早在四千年前黃土高原的蒼茫天地間,呂梁山東麓子夏山下,杏花村人就已開始探尋清酒的秘密,創造出用以干蒸酒糧的甗,并在此基礎上率先采用固態發酵工藝,釀造出中國千年酒史上第一甑清酒。穿越黃沙漫漫,這縷來自遠古的清香終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名揚天下,熠熠生輝。北齊武成帝高湛曾深情地向康舒王孝瑜贊嘆道:“吾飲汾清二杯,勸汝于鄴酌兩杯?!彼^“汾清”,即產于古汾州杏花村的汾酒,因其色澤清亮,以“清”絕塵,世人約定俗成稱其為“汾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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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酒既載,驛牡既備。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睆哪菚r起,清酒便已與濁酒區分開來,那一份醉人的清冽中流淌著人們愛美要好,以超脫俗世泥淖的期許,或名浩然之氣,或曰雅正清省,中國文人與酒的不解之緣也自此種下,達成了某種靈魂上的互照,憂樂于共。當屈原散發披襟行吟江畔,傲立于清波白云間,留下“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一語揚長而去?!蔼毲濉薄蔼毿选?,他勾勒出中國古代文人的輪廓,無論是處于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都愿固守著一種精神上的獨立與清醒。對于文人而言,“終朝對尊酒,嗜興非嗜甘”,飲酒并非圖口腹之享,而是為文人開辟了如果殼宇宙般的寓所,讓晦澀的人生添上一分雅興。
魏晉風度:清醒的自覺
魏晉以降,酒禁漸弛,得益于釀酒工藝的改進,飲酒的風氣在文人墨客中盛行開來,清酒慢慢走下神壇,沾染上了名士的性情,詩酒交融,進而達到詩中有酒意,酒中有詩情。記載這一時期士族階層的筆記小說《世說新語》中,談到酒的就有五十四處,如張季鷹所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又或如王佛大所嘆:“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p>
過去釀酒,為了提高酒液中的酒精含量,會對酒液進行三重甚至以上的反復釀造,即古人所稱之“酎”。但由于酒精本身極強的抑菌能力,酒液中的酵母菌在酒精濃度超過一定限度后便會停止繁殖,因此直到漢代,普遍的度數仍然偏低,甚至還會出現“過日暮不飲,酒必致酸”的現象。
要真正提高釀酒的質量,改進制曲工藝才是關鍵所在。細細將酒曲挫碎,置于日下曬干后泡入水中,待酒曲發動,除去渣滓,濾出汁液,杏花村人以大麥、豌豆為制曲原料,摸索出更適合霉菌繁殖生長的經驗,成功使清酒的酒度大為提高,令其醇香四溢,此即為《齊民要術》所載之“河東神曲”——“一斗殺粱米三石,省費懸絕如此?!?/p>
除了酒曲,汾河邊上的“神井”亦是清酒之“清”獨絕于世所在。其井水尤清冽,澄澈空明,更為清酒增得一分甘爽,無怪乎清末舉人申季壯曾稱贊道:“其味如醴,河東桑落不足比其甘馨,祿裕梨春不足方其清冽?!庇纱?,魏晉時期的汾清工藝步入成熟階段,釀得清酒“色近于水,酒香純正”,取其自然而又復歸自然。
馬蹄颯沓穿林過,置酒一杯于月下,茂林修竹間,士人們寬衣博帶,席地而坐,有人挽袖執杯,有人蘸酒細呷,有人高歌縱酒,有人閉目低吟。今藏于南京博物院的《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古磚畫描繪出了竹林七賢相聚酣飲的場景,讓千百年后的我們得以一窺名士風采。
宗白華在談到魏晉時代時曾言:“‘世說新語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又是最富于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壁ぺぶ?,“酒之自覺”與文學之自覺不謀而合。在時運不齊、世道混沌的苦痛撕裂中,一盞盞清酒拉開了文人與現世的距離,從建安風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志深筆長、慷慨清朗,到正始之音“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師心使氣,清峻通脫,再到田園山水“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任真自然,質樸清新,魏晉文學逐漸擺脫兩漢以來經學的籠罩,卸下載道教化的包袱,轉投到對自然萬物的熱愛賞玩和對個體生命體驗的執著叩問,步伐雖沉重,卻也愈發變得更輕盈。
“晉人多言飲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痹谶@個轉變時期,酒,似乎成為用以入詩的一味藥,文人們愁飲、痛飲、縱飲、默飲、會飲、獨飲,其人格、氣質也隨著酒意于文字中自然流露,千姿百態。
嵇康好酒,而同為竹林七賢的山濤形容其醉態,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绷攘葦嫡Z,恍若能瞧見一位風姿俊逸的公子,手執壺觴,似醉非醉,如清風朗月,幾分疏朗,又有幾分清冷。嵇康飲酒,不似阮籍那般癡,“醉臥當壚美婦旁”,也不似劉伶那般狂,“惟酒是務,焉知其余”,而是節制有度,始終保持著某種清醒的自覺。此乃嵇康其人,亦乃嵇康其文?!芭R川獻清酤,微歌發皓齒。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泵鎸α魉疁珳嬒虑寰埔槐?,趁著酒意不禁哼唱出輕歌。不如再索來一張好琴,清越的琴音在山川林木間乘風而起,不失為一種雅興。一首《酒會詩》清虛脫俗,道盡了琴酒之樂,閑適自得。
嵇康崇尚自由,眷戀自然,向往擺脫世俗的束縛,以求達到隨情所至的淡泊境界。有人念于“譬如朝露,人生無?!倍x擇縱情忘憂,有人苦于“時方艱難”,而選擇佯狂避世,而他卻始終真誠且執著地活著,洋洋灑灑寫就《與山巨源絕交書》,直言“非湯武而薄周孔”,更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傲視政治上一切的偽飾,抱守清明,最終不為世所容。一曲廣陵絕唱,嵇康離開時留給世人的背影依舊瀟灑,纖塵不染。他對“清”窮盡一生的理想追求,正是魏晉時期文人自我意識覺醒的寫照。
大唐風流:積極的入世
步入大唐盛世,歷史畫卷中最絢爛多彩的一頁便在眼前徐徐展開,似走出了幽暗狹長的石洞,“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一派豁然開朗的景象,河清海晏,繁榮富足。至此,酒禁已完全廢弛,朝廷更引榷酒之法,使酒成為一種能夠自由流通的商品,走入了尋常百姓家。
霎時間名酒輩出,各地酒肆林立,燦若星河,“西出陽關”時可與友人共飲,“晚來天欲雪”時可邀知己小酌,人們隨時隨地都可飲酒,釀酒業的發展也隨之進入了繁榮階段。李肇所撰《唐國史補》盡數其時天下美酒:“河東之干和、葡萄,郢州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上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其中所載“河東干和”,便是汾陽杏花村人在前朝“汾清”的基礎上所作出的大膽嘗試。誰曾想這一步,就邁出了“乾和”稱雄酒壇八百年的輝煌,更邁出了中國古代釀酒工藝臻于成熟的臨門一步。
要順利完成從糧食到好酒的轉變,除了要選用上好的酒曲和水源,還需控制好酵母菌的發酵。某個特定的溫度,恰到好處的發酵時間,高粱在地缸中與酵母相遇,悄然轉化,迸發出獨特的醇味,這對于古人來說實為偶得,是天時地利人和造化的結果,“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杏花村人祖祖輩輩釀制“汾清”,至唐代已逐漸掌握以曲發酵時氣象、溫度、濕度的變化,同時不再將酒醅調成液體,僅加入極少量的水,將酒料像和面一樣攪拌成固態后,再放入地甕發酵、蒸餾。
“‘釀酒愛乾和’,即今人不入水也。并汾間以為貴品,名之曰乾酢酒?!庇纱酸劦玫木?,既保持了其前身“汾清”之澄澈明凈,酒的度數更大為提高,在口感和勁度上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醇厚甘冽,一杯盡飲后,清香悠長,余勁十足,引人入思緒紛飛、飄飄欲仙之境。此酒一出,名動天下,時人多稱其為“汾白酒”“杏花白”,汾州官府則稱其為“乾和”?!扒蓖ā案伞?,意指萬物之首,廣納穹蒼宇宙,“乾和”二字,呈現出一片天地人和、圓融完滿的氣象,它的出現,似乎在與這個搖曳生姿的盛世相呼應,也只有在這樣的時代,才盛得下這樣張揚激烈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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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唐詩四萬首,酒詩占七千,生于盛唐時代的詩家文人,不僅善飲好飲,更將酒和藝術創作結合得淋漓盡致?!霸娊杈埔造`,酒借詩以名”,三杯酒下肚,且馳大夢,詩興勃發,那些瑰麗靈動的文字在酒的牽引下噴薄而出,滿載著他們一切浪漫想象與豪情壯志。杜甫甚至作出《飲中八仙歌》,生動傳神地描述了當時名士的酒后醉態,并為他們冠以酒仙之名。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世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高門顯貴,瀟灑少年,藝術大家,各人在酒中顯露出真率自然的個性,儼然一幅栩栩如生的大唐酣飲群像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那個風流不羈的詩仙李太白。杜甫筆下的李白,豪放縱逸,即使天子召見,也要依著自己的性子直呼“臣是酒中仙”。他恰如那橫空出世的“乾和”酒,天真爛漫之清與意氣疏狂之烈在他的身上得以圓融,也只有在這個兼容并包的盛世,才能容得下這么一位落塵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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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唐蓬勃大氣的時代背景下,文人們之嗜酒作詩與魏晉相比,更多了一份入世的積極,使得這一時期的酒詩在社會意義和思想深度上上了一個更高的層次。
杜甫一生孜孜以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曾只身投奔肅宗,官拜左拾遺,試圖挽救傾頹的社稷,讓老百姓重歸于安居樂業的生活。然而他空有一腔抱負卻無以作為,更要忍受戰火離亂身世飄零的痛苦,唯有在詩酒中縱懷:“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這首《醉時歌》)雖難掩悲愴,有借酒泄憤之感,但依舊不易其志,放下對現世民生的關懷。
相較于子美酒詩的沉郁頓挫,太白之詩則綺麗飄逸,意境浩渺?!敖袢瞬灰姽艜r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薄栋丫茊栐隆芬辉娭?,月下獨酌的李白面對浩渺煙波發出慨嘆:明月高懸于天空亙古如斯,而月下的人卻如流水一般向遠方逝去不再復回,頓有人世虛無之感。但他并沒有讓自己流連于悵然之中,而是借月色下酒,在萬丈紅塵間任自去留。那樽中長留的月輝,或許就是文人士子心中那一份堅守的“清”,存在于詩中,亦存于在酒中,足以超越滄海桑田的變遷。
以酒為媒:超我的境界
宋元而至,“乾和”的釀造工藝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與普及。我國煉丹之術歷史悠久,而煉丹時所用以提煉水銀的蒸餾器在經歷長時間的仿制、改良后,也漸漸被運用在制酒上。蒸餾已發酵成熟的酒酪,其中的酒精在水之前汽化,遇冷凝結成露后流出,便成為了酒精度和純度都極高的酒液。宋代楊萬里所言“桂子香,清無底”的新酒,其制法是“來自太虛中”的酒經,舉杯飲就,“一洗萬古甜酒空”,竟有“換君仙骨”般的體驗。因此,隨著宋元時期蒸餾工藝的提升,中國古代蒸餾白酒也進入了鼎盛時期,在北方逐步可與黃酒二分天下,“汾州甘露堂”“羊羔美酒”等皆是其時干和工藝釀制下代表的名酒。
而與此同時,汾酒的支流——竹葉青也在歷史舞臺上大放異彩。元代宋伯仁在《酒小史》中更將其納入名酒之列。何為“竹葉青”,即以汾酒為底,蘸以竹葉,其酒釀歷史可追溯至魏晉南北朝之時。那時,這種入了淡竹葉來釀造的汾清酒被稱為“竹葉灑”,汾清甘爽,竹葉馨香,可謂“蘭羞薦俎,竹酒澄芳”。
與白酒不同,竹葉青烈度并不大,酒如其名宛如謙謙君子,溫厚潤澤,受到了歷代文人雅士的青睞,成為了詩文中的???,既有北周庾信《春日離合》:“三春竹葉酒,一曲鹍雞弦”,又有初唐王績《過酒家》:“竹葉連糟翠,葡萄帶曲紅”,還有蘇軾《次韻子由月季花再生》:“臘果綴梅枝,春杯浮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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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后,晉地商幫崛起,汾地名酒也隨著晉商的腳步向四面八方流轉開來,家喻戶曉,揚名海外直至近代。汾酒自微端初發到盛極一時,與文人始終緊密相聯,只因其本質上的“清”,早已在歷史流變的長河中,成為了文人的底色及其人文精神的載體,無法割裂。
上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新武俠文學”成為文壇上的一股新風,梁羽生、金庸、古龍等武俠大家橫空出世。這幾位皆愛酒,金庸尤其愛竹葉青酒,并曾為之賦詩一首:“好酒當歌竹葉青,河汾玉翠釀晶瑩,一壺好酒走天下,何處江山不醉情?!苯鹩沟奈鋫b世界蕩氣回腸,快意恩仇,“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一個江湖大夢,成為了多少人的無涯之生的寄托。書中的俠士也多為好酒之徒,喬峰、段譽、黃藥師、令狐沖……亦酒亦俠,他們至情至性,或瀟灑桀驁,或豪爽仗義,卻不乏心懷大義者,即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寧守赤子之心。
縱如他筆下的令狐沖,雖沒有稱霸武林的利欲心,也沒有如郭靖那般舍生取義、“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使命感,但他身上所流露的俠義率真,自由灑脫,讓倪匡不禁贊嘆:“在金庸筆下所有男主角之上,允稱第一?!苯枇詈鼪_之眼,江湖中人所謂表面仁義道德下的偽善被照得清清楚楚,金庸將自己身上所蘊涵的君子之志與俠氣相糅,傾注在那些引起我們無限共鳴的人物上,令一代又一代讀者心馳神往。
古人云:南紹北汾,《笑傲江湖》一書中,金庸曾借田伯光之口作出了“天下名酒,北為汾酒,南為紹酒”的詮釋。直至今日,兩大美酒穿越千年的風塵,沉淀出悠久深遠的歷史,而其背后的酒文化,始終離不開文人。區別于西方尼采所釋的酒神精神,在醉意中釋放自我的靈魂,于痛苦所筑的廢墟上狂歡起舞,以達到忘我之境,而中國文人飲酒,實際上是以酒為媒介,創造出廟堂江湖身后的桃源舊都,把內心的理想、人格、宇宙觀、道義觀寄于其中,以尋得“天人合一”的超我之境。
在這個意義上看,一壺清酒,恰恰彌補了修身與濟世之間的縫隙。他們秉持清明的心智行走于世間,終是一場苦旅,幸而有酒,文人得以在這浩瀚天地間覓得一知音,與自然交融對話。川消山長,萬象枯榮,詩酒俠三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構筑起了中國文人的精神世界?!扒逭邼嶂?,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凈,天地悉皆歸?!币槐诰埔槐?,古今文人風骨,盡在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