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謝晉元將軍 | 封面人物
四天四夜堅守之后奉命撤出四行倉庫,謝晉元卻在三年半后遇刺于租界孤軍營。羈留租界期間“八百壯士”自由無期、經濟艱苦,列強壓迫,日本與汪偽虎視眈眈。謝晉元竭盡心血,艱苦支撐,帶領將士鍛煉體格、研究學術、提高人格,剛毅堅忍地度過了這段精神最慘痛不寧的歲月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上海
責任編輯:周建平
四行倉庫四天四夜的“戰爭直播”曾震撼世界,這支“八一三”淞滬抗戰最后的守軍面對洶涌而至的日軍主力,英勇死守四行倉庫。這場曾令中國軍民和國際社會矚目的命運大戲,在他們撤出四行倉庫、跨過蘇州河后,更加復雜幽深,撞擊人心,其中曲折卻鮮為人知。
“余自奉令撤退之始,即知今后環境之艱危,當十倍于固守四行之時?!眻F長謝晉元寫在日記中的這些話,預示了“八百壯士”撤出四行倉庫后滯留租界四年的坎坷命運。
令人感佩的是,被困于租界、失去前途盼望的這些年,這支被迫解除了武裝的孤軍在儒將謝晉元的帶領下,“鍛煉體格,研究學術,提高人格”。上海淪陷后,孤軍營成為租界孤島上最后的亮光,常年向社會民眾開放參觀鼓舞民心,向國際社會展示中國軍人的紀律品格。
受命領軍的謝晉元退入租界后,諸事縈懷、憂患于胸,其后數年一直深受重度失眠癥所苦。他極為自律,每天寫日記,記錄下那些年的艱難和持守。多年之后,他的兒子謝繼民從父親的日記和老兵的回憶中,把這段歷史打撈出來,也深入了從未見面的父親的精神世界。
“一年又在憤慨痛苦中過去了!”
1940年元旦,是個星期一,35歲的“四行孤軍”團長謝晉元上校寫下新一年日記的第一句。
這一年,他最小的兒子謝繼民4歲,出生以來還沒有見過父親, “1936年3月份左右,父親把我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和我母親一起送到廣東(梅州)蕉嶺,當時我母親懷著孕,肚子里的就是我?!?nbsp;
1936年10月底,謝繼民在蕉嶺出生,母親凌維誠只有29歲。
“等抗戰勝利,我就回來接你們母子回上海!”凌維誠一直記著丈夫這句話,卻沒有等到他回來的那一天。
謝繼民一提到母親就哽咽了,指一指我和陪同他接受采訪的女兒謝駿,“她原來同你們一樣是念書的小姐,從小在上海長大,家境很殷實的?!?/p>
“父親當時已經知道,國民政府預備在上海與日本交戰。他動員母親從上海去廣東老家,并且把家中一切都托付給她,母親要照看公婆、4個孩子,還有我伯父留下的一個女兒?!?/p>
1946年春,謝繼民姐弟四人和母親凌維誠輾轉兩個多月回到上海,此時父親謝晉元已經遇害辭世五年。一些老兵將他們母子接到孤軍營附近安頓下來。
謝繼民從未見過的父親,是老兵隨口不離的“團長”,“我總是聽到他們說,團長如何如何,‘團長讓我們學的、做的很多事情,我們現在才明白?!?/p>
謝繼民說,自己從12歲開始,就決定把父親和老兵們所經歷的了解清楚,“我不知道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從小母親很忙,我們幾個孩子都是自己管自己的,我從小不愛說話,但是會聽會觀察?!?/p>
他有驚人的記憶力,十來歲時跟著母親往南京跑,凌維誠為幾個孩子還有老兵們的生計找國民政府要救助,“我就記得載我們的那輛福特小汽車,喇叭按一次就響個不停,總停不下來,司機手忙腳亂摁這摁那兒,才給它停下來……”母親和哥哥都在車上,但“誰都不記得這個事”。他還記得母子被各部門推來推去,母親總是憂心忡忡,“但她脾氣很好,不跟我們發火的?!?/p>
2002年底,謝繼民退休了,“第二年,我花了八九個月的時間,把我積累下來的關于父親和四行孤軍的東西都寫出來了,就是《我的父親謝晉元將軍——八百壯士浴血奮戰記》的第一版?!?/p>
他最初的想法是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只是想留給自己家里人看,自己的小孩,還有他們的子女、我的孫輩們,我說我沒有錢、家產留給你們,我給你們這本書,這就是我們家的家風,這里記錄下來了你們的太爺爺曾經為國家做過的事情?!?/p>
第二版再版時,他從1945年10月出版的《謝晉元日記鈔》中摘選了4萬余字,收入附錄?!翱箲饎倮院?,我到上海人家就送給了我一本父親的日記,‘文革’中丟失了,那時也不好去找,幸好,后來,親戚又送了我一本?!?/p>
謝晉元在日記里不止一次寫到自己“竭盡心血,艱苦支撐,力竭聲嘶”,謝繼民感慨他們在孤軍營中的犧牲比在四行倉庫激戰更大,“國民政府退到重慶,南京、武漢接連失守,‘八百壯士’孤懸于租界,那樣的環境里,我父親要求大家持守自己做軍人的本分,堅持信念,以人格精神為貴,非常不容易?!?/p>
這些年,對八百壯士的紀念越來越多,每逢抗戰紀念日前后,謝繼民就格外繁忙,參加各種紀念活動,接受采訪。由于電影《八佰》的熱映,“今年更忙,很多記者來找,常常打到手機沒電?!?/p>
他在上海四行倉庫紀念館接受我的采訪。紀念館近期的預約參觀人數暴增,館里特地延遲了下午的閉館時間,“電影是藝術加工的,如果想要對八百壯士有更多了解,我就推薦大家來這個紀念館,這里全都是根據史實真實呈現的?!?/p>
留守
紀念館第三展區是“八百壯士”在孤軍營中的生活,工作人員拍拍展板邊叢立的粗大欄桿,“這些鐵欄桿的設計用意是,被鐵絲網包圍的孤軍營像是監獄一樣,壯士們在孤軍營失去了人身自由?!?/p>
謝晉元在日記中寫得最多的就是對租界因不愿得罪日本而將中國軍人扣留于此的忿懣,“種種無理限制,實與囚徒無異,可嘆可痛。弱國弱民處處受人欺侮。不流血,不抗戰等待何時?”
1937年10月31日凌晨,他奉命率部撤出四行倉庫退入公共租界,將士們原以為可以借道租界盡快與大部隊會合。不料卻因日、英、美多股力量的交織,被迫解除武裝后,羈留于滬西膠州路口臨時營地。
他們所在的國民黨88師524團在會戰打響前最早進駐上海閘北。淞滬會戰血戰75天后,中國軍隊付出慘烈代價,雖最終不敵日軍,但也擊潰了侵略者速戰速決的妄想。1937年10月26日,大場失守后,大部隊奉命轉移,謝晉元所在的88師負責斷后,掩護各部隊撤退。
蔣介石原本希望88師全部留在閘北地區,分散游擊作戰,堅守到當年10月底九國公約會議在比利時召開,以頑強抗戰贏得國際社會的同情和支持。但88師師長孫元良不愿做此犧牲,經過協商改為選拔精銳,留下一個團左右的兵力,以師部所在地四行倉庫為固守據點,完成蔣介石的“政略目的”。
在四行倉庫最后留守人員的配置安排中,考慮到給養、衛生的便利,最終決定只留下由楊瑞符擔任團長的524團一營,并由524團中校團副、262旅參謀主任謝晉元統領。
謝晉元文武兼備,就讀黃埔軍校四期之前,已經在廣州國立高等師范(中山大學前身)學習了四年,從黃埔畢業后參加過北伐戰爭和“一·二八”淞滬抗戰。他天性平和,向往安靜的世外生活,日記里稱年輕時候曾有一念:暮年若能卸下所有家庭社會責任,愿隱修于山寺,“抱入山唯恐不深之愿,以待余年?!?/p>
但從他無法守住書桌前的平靜、投筆從戎后,便認了自己的“勞碌命”,“余在軍隊十余年,始終未有片刻安閑,經常一身兼數職,每逢重大任務,必輪到余身?!?/p>
領命率部固守四行,謝晉元沒有想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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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柔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