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解張愛玲 | 封面人物
不少文學評論者大談張愛玲性情中的“Narcissus”——水仙美人式的自戀,顧影自憐。他們都錯了。張愛玲對自己下手最狠,最是無情。她臨水睥睨,也不過是時刻冷眼自審,掏出筆鋒如亮劍,朝水里那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殺戮過去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責任編輯:周建平
張愛玲已經被說得太多。
她的身世,她的情史,她和胡蘭成之間的一切私語。兩個文藝分子的戀愛是災難,向來沉默類似雙邊協議,有一邊不遵守,秘密就無處遁形。切身的愛與痛是作家最唾手可得的好素材,胡蘭成又是出了名的沾沾自喜,能舍得不寫?每道傷疤都映在鏡子里,被放大,被變形,被人看和猜。
甚至連這種被說得太多本身,也被說得太多了。典型的例子是張愛玲晚年在美國隱居,《美洲中報》的編輯戴文采,受托來采訪張愛玲,她知道張不肯見人,于是挖空心思,住進張所在的公寓隔壁,以為這樣就能偶遇。沒想到張總不出門,除了隔墻聽動靜,始終得不到更多線索。最后戴文采是依靠在垃圾箱里翻撿張愛玲丟棄的垃圾,寫出了整版報道。牙線,沾帶牙齦血跡的棉球,藥品外包裝,冷凍食品的罐頭……這些緘默的冷面證人,指證了女作家疏于自我照顧的晚境。
據說戴文采曾經從門縫下面給張愛玲塞過一張紙條,大致是說自己來自臺灣,想見一面,問幾個問題,如不反對的話,第二天某個時間再來拜訪。這種一廂情愿的安排,也有點不由分說。到了約定的時間,戴文采再去,發現張愛玲的房子空空蕩蕩,人沒了,悄無聲息地搬家走了,像《聊齋》里大多數癡情尋訪的結局一樣令人愕然生悵——此地一片荒蕪,似有孤墳隆起,哪曾有什么歡好與美人。
就連這個故事,也被反復引用,最后淪為陳詞濫調。
張愛玲沒有給我們多少機會?!缎F圓》差點被燒掉,她連孤墳亦沒有。她死后,依其遺愿,骨灰撒在加州附近的公海海面。她不想留下話柄,甚至不想留下痕跡。如果今天還有戴文采式的張迷,試圖在物理性上去接近她、了解她,大約只能去采訪太平洋里的魚。許多張愛玲的研究者,都表達過相似的意思:關于張,歷來的研究史料就那么些,近些年來,也沒啥新發現了。
掃盲
南京大學文學院的余斌教授,是大陸最早研究張愛玲、并最早為張愛玲作傳的文學研究學者。他在1984年讀到張愛玲的作品,當時還是南京大學的碩士在讀生。在堆滿老舊雜志的中文系資料室,跟半個世紀前的書蟲一起啃舊紙張,令人昏昏欲睡——大部分文學作品都過時了,反不如刊縫報尾里那些廣告、啟事有樂子。直至讀到張愛玲的小說,才讓他眼前一亮,生出驚艷的感覺。
“民國時期的舊刊資料室里基本上都有,張愛玲發表小說最主要的就是《雜志》。蘇青編的《天地》,還有《萬象》,基本還是全須全尾的。我們那時候一天到晚泡在資料室里,大量讀現代作家作品,讀得垂頭喪氣?!痹谟啾罂磥?,不少現代作家的歷史地位都被高估了,放到今天,如果不是教材硬性要求,能讓年輕人自發閱讀的中國現代作家只剩僅有的幾個人,張愛玲肯定是其中被讀得最多的。
在系統地閱讀張愛玲的作品之前,余斌已經接觸到了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書中引用的一些節選片段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張愛玲在學界“出土”,這本文學史功不可沒。余斌很快決定,碩士論文選題,就選張愛玲作為研究對象。
“當我決定碩士選題選張愛玲,我馬上要給老師做科普的,連我的老師都不知道有這么個人,他們是專業做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不知道這個人,完全是空白。只有一個老師知道她,他是上海人,但他沒看過她的作品。為了指導我寫論文,老師說,你把她的書拿來給我看看。當時選這個方向,確實是有點冒險。1984年前后,時不時的還會有一些運動,刮一陣風來,幸好南京大學的老師都比較開明,如果換一個小一點的學校,或者不那么開放的學校,這個選題可能就通不過?!?/p>
阿城也是在同一年看到張愛玲的文字,并為之心驚?!坝浀檬?4年底,忽然有一天翻上海的《收獲》雜志,見到《傾城之戀》,讀后納悶了好幾天,心想上海真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張愛玲’不知是躲在哪個里弄工廠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就如此驚人。心下慚愧自己當年剛發了一篇小說,這張愛玲不知如何冷笑呢。于是到處打聽這張愛玲,卻沒有人知道,看過的人又都說《傾城之戀》沒有什么嘛,我知道話不投機,只好繼續納悶下去。幸虧不久又見到柯靈先生對張愛玲的介紹,才明白過來?!?/p>
“整個90年代,在大陸對張愛玲的認知有一個很大的反差,一方面她的讀者特別多,另一方面,學術界卻沒有給她什么評價。而且當時所謂的‘第二渠道’正在興起,就是說張愛玲的書很多不是從新華書店走的,她是出現在盜版地攤上的。加上90年代胡蘭成的書在臺灣出版,這也為認知張愛玲提供了更多的資料?!庇啾笳f,恰恰地攤渠道對普及張愛玲是有好處的,似乎這樣就可以把她歸類在一個只寫男女情愛的通俗作家范疇,一個鴛鴦蝴蝶派里的邊緣人物,從而避開意識形態上的過度解讀。
隱者
1990年,許子東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參加一個研討課程,主題是“女性主義與中國現代文學”,研討由李歐梵教授主持,參考教材是周蕾(Rey Chow)的《女性與中國的現代性》(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課程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細讀和討論張愛玲。張愛玲一人獨占中國現代女作家的半壁江山,另外的一半,則是丁玲、冰心、盧隱、蕭紅……
“基本上就是拿女性主義的理論往那些作品里套,有的套得上,有的套不上。蕭紅是套得上的,丁玲也有《莎菲女士》可以往里套,冰心就是她們的反面,太服從男人的夢想,諸如此類,觀點都很極端?!逼鋾r,女性主義運動在美國甚囂塵上,非常激進,許子東記得他和汪暉坐在下面,聽得愁眉苦臉,一頭霧水?!懊绹呐畬W生就在會上講,她說pencil(筆)就是你們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文學歷來都是你們男人的事。我就說,那打字機又算什么?但沒用,只要你是男的,你講什么都吃虧?!?nbsp;
許子東曾誤闖一家美國的女性主義書店,書店里都是女作家的書,來自中國的丁玲、王安憶赫然在列,當然也少不了張愛玲的翻譯小說?!爱斖砦揖团龅脚_灣的學生,我告訴他們,我在的那個地方離張愛玲最后的居所很近,那里還有這么一家書店,他們就笑話我說:你怎么敢進去?那個書店很激進,通常男人進去都要被轟出去的。然后一個美國學生拍拍我的肩,開了個很損的玩笑,他說你沒事,They don't consider Asian man as a man(她們不把亞洲男人當男人)?!?nbsp;
參加課程期間,許子東常常一邊在大學南面的Westwood和Rochester路口找停車位,一邊在腦中構思關于張愛玲的英文論文,他當時還不知道張愛玲最后的居所就在那個路口,她平日里去的超市、郵局、文印店,也是他常常出入的那幾家。
“在UCLA我們當然也議論過張愛玲的近況,只聽說她隱居在洛杉磯,我們想象她大概隱居在Santa Monica Beach或比弗利山莊。她那么出名,生活應該會舒適高雅,文化界誰也找不到她。誰也沒想到她原來就住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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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梁淑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