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身后,總有悲涼的回音
八百壯士的最后一幕,無論是1975年臺灣版的《八百壯士》,還是2020年的大陸版《八佰》,都是結束在歷經槍林彈雨,穿過那一條生死交界的橋,在壯烈的拼搏之后,讓八百壯士最終得以達到英租界,得了一條生路。
然而,后來幸存的三百多個壯士,和那個女童子軍楊惠敏,卻在后來的旅程歷經磨難,漂泊天涯,流浪死生。那未曾說出的故事,更加驚心動魄,無由言語,只能默默凝視戰爭下,生命的卑微,戰亂時代的無奈,以及人性的最后的尊嚴。
(本文首發于2020年10月15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朱又可
1975年電影《八百壯士》開拍,楊惠敏與演楊惠敏青年時代的林青霞合影。
歷史如果像電影,可以結束于最輝煌壯烈的一刻,只留下絢麗、燦爛、熱血、英雄的最后一幕,歌聲響起,幕落下。那該多好!
然而,時間是延續的,歷史是連綿不絕的,燦爛輝煌過后的際遇,那尋常而折磨人的生存處境,才是真正考驗人性的開始。一如希臘神話里尤里西斯漂泊的旅程,是死生的考驗,卻是另一部史詩的開首。
八百壯士的最后一幕,無論是1975年臺灣版的《八百壯士》,還是2020年的大陸版《八佰》,都是結束在歷經槍林彈雨,穿過那一條生死交界的橋,在壯烈的拼搏之后,讓八百壯士最終得以達到英租界,得了一條生路。
然而,后來幸存的三百多個壯士,和那個女童子軍楊惠敏,卻在后來的旅程歷經磨難,漂泊天涯,流浪死生。那未曾說出的故事,更加驚心動魄,無由言語,只能默默凝視戰爭下,生命的卑微,戰亂時代的無奈,以及人性的最后的尊嚴。
一
2020年九月,《八佰》上映后不久,我接到老友唐湘龍電話:“電影中那個女童軍楊惠敏有一個次子叫朱復轟,希望能與你聯絡,他有心重出母親的書,想請你幫忙寫一篇序?!彪m然并不相識,但我好像聽到歷史召喚一般,想都沒想就回應了。直覺告訴我,當歷史來叩門,一定有它的道理。那背后,還有它未曾訴說的故事,需要被聽見。
朱復轟隨即帶來他母親已絕版的著作《八百壯士與我》一書。此書寫作于1969年,原本寂寂無名,1975年丁善璽導演的《八百壯士》上映,轟動一時。當時林青霞主演的楊惠敏一角萬眾矚目。但電影主角轟動,真正的主角楊惠敏卻備受冷落。她希望去看戲,跟拍攝的中影公司要電影票,竟只得了四張。而相關人員對她不理不睬。她非常生氣,告訴了孫元良將軍。當年,死守四行倉庫的524團,就是屬于孫元良將軍的八十八師,謝晉元團長是他的部屬。孫元良的兒子秦漢,也在電影里參與演出。孫元良聽到楊惠敏受冷遇的消息,非常生氣,隨即拿出了三千元,印刷了一份當年死守四行倉庫的相關資料與照片,成為一本簡單的書,帶著楊惠敏,拿去西門町電影院的門口,公開叫賣。
隔天的報紙即以《電影銀幕是主角,戲院門口當小販》為大標題,附上楊惠敏照片,刊登出來。這是何其反諷的一幕。這時中影公司才驚覺事態嚴重,馬上來招呼照應。而此時電影《八百壯士》正作為政策片在轟轟烈烈地宣傳著,全臺大賣。
孫元良貴為退休將軍,依舊如此烈性,而楊惠敏的耿直個性,由此可見一斑。
直到這時,《八百壯士與我》一書終于重新出版,并發行到一些學校中,成為學生學習的典范。
朱復轟說,從小到大,他常??匆妺寢屪约鹤谀抢?,眉頭緊鎖,眼神深沉,神情憂傷,久久不說一句話,有時呼喚她,也沒有回應,好像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時候的社會,根本還不懂得什么叫做憂郁癥,只知道她心事重重,郁郁寡歡。還好,爸爸是臺大教授,年紀比媽媽大了三十三歲,經濟上還算小康,家里請了保姆幫忙照料。
直到1975年電影放映了,八百壯士重新受到肯定,她再度成為被矚目的英雄,她才愿意走出來,面對自己是楊惠敏的歷史。自1947年來臺灣后,為了隱姓埋名,她改名“楊希賢”,已經二十幾年了。
朱復轟可以感覺到,媽媽終于走出了憂郁,擺脫那些陰森慘然的過往,走出內心的長夜,開始在陽光下展露笑容。
然而,那長夜,已經緊緊籠罩她的心,長達三十五年。
一切都得從八百壯士撤出四行倉庫,穿越槍林彈雨,走入英國租界開始。
少年時期的楊惠敏在校園。
二
1937年10月31日,謝晉元奉蔣介石的命令,指揮幸存的三百多人退入英租界,進入跑馬廳,隨即依照國際公法,全體解除武裝。當武器全部繳出時,所有士兵淚流滿面,他們知道,戰斗被結束了。
11月1日,孤軍被帶入膠州路的意國兵營,劃定界限,不能跨越租界一步,自此成為租界區中的“國際俘虜營”。僅存者被稱為“孤軍營”。常有上海市民、外國友人有感于他們的英勇,會贈送各種食品和日常用具,供其使用。每個周末有如節慶,可以自由進出參觀孤軍營。但隨著日本侵略擴大,戰情惡化,他們處境也愈加艱困。
謝晉元并不氣餒,他知道部隊有大部分士兵是文盲(一如《八佰》里所刻畫的那樣),他籌辦讀書班,讓士兵有機會受教育。每天早晨,他依舊集合所有人,作五分鐘的精神講話,跑操場,維持體能鍛煉,隨時準備上戰場。1938年8月11日是八十八師在無錫誓師抗日一周年紀念,孤軍特別向租界當局要求舉行一次正式的升旗典禮,不料受到營房外駐衛的白俄人的干涉,光天化日之下,對著手無寸鐵、準備升旗的壯士掃射,造成四人死亡,十一人輕重傷。
他們痛哭,絕食五天抗議。然而,在租界里是列強的天下,孤軍處境形同俘虜,有冤無處申訴。從此后更不準升旗,只能唱著“國歌”,在心中升旗。日子一天一天消耗著。
1940年,汪精衛政權成立后,為了擴大宣傳,積極拉攏謝晉元,許以重金甚至陸軍總司令,都被謝團長嚴辭拒絕。1941年4月20日,謝晉元在清晨五點舉行早操跑步的時候,突然遭到四個持械暴徒的暗殺。他的副團長上官志標舍身上前要搶救,卻不敵暴徒的刺殺,身中六刀,不支倒地。謝晉元壯烈犧牲。
這四名暴徒是誰派來的,眾說紛紜。然依當時上海情況,當屬汪精衛無誤。
1941年,隨著日軍發動珍珠港突襲,太平洋戰爭爆發,12月28日,已經與英美交戰的日軍毫無顧忌地攻入租界。最后的孤軍至此全部成為俘虜。從四行倉庫撤退至此,他們作為上海的精神支柱,在敵人占領區的租界里,堅守了四年一個月又二十八天。
為了打散孤軍,日軍將他們編入各地成為苦力、奴工,甚至遠至南洋島國。直到戰爭結束,僅有一百余人幸存,回到上海。他們有一些人找小工作維生,甘心為謝晉元守墳。這些平凡的生命,仍持守著義人的精魂。
為了搶救謝晉元而身負重傷的副團長上官志標幸而未死,被日軍送去當苦力,因勞苦過度而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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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汪亞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