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編年 郭熙志的平民挽歌
20年間,郭熙志不斷地從深圳折回到老家銅陵大通渡口,拍攝他的同學、親戚和鄰居三個家庭,見證他們在樸素日常里的悲歡。經剪輯后的三家片子長達8小時,加上尚未完成的最后一部《故鄉》,共同構成《渡口編年》系列而經年的拍攝與折返,最終成為生活本身
2020年1月2日,和悅州關門口渡口 圖/王世全
停渡
1998年,140年沒有停船的安徽大通“清字巷”渡口停渡了。
運轉了數年的集體企業銅陵縣輪船公司推行股份制改革,不滿的下崗工人砸壞了渡船玻璃,到經理辦公室鬧事?!拔覀冞B粥都喝不上,揭不開鍋了?!?/p>
在上海讀研的文學青年郭熙志聽到消息,返回故鄉安徽大通,發覺鄉鄰和周遭變得陌生而激烈。他敏銳地以個人身份拍攝下紀錄片《渡口》。
對故鄉的陌生感還來自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熱和欲。舊時的工廠改裝成卡拉OK,合作社變成私人酒店,凡娛樂場所,名必“維也納”“萊茵河”“左岸”……“好像在薄暮之時每個人都變得焦躁了,渾身想使勁兒卻沒有地方宣泄?!?/p>
2000年4月,銅陵縣渡口由國營改制為個人承包,往日的輪渡船票被作廢燒毀 圖/王世全
不是人人都愿意面對鏡頭。脾氣沖的下崗職工吳八音常撇嘴,“有什么好拍的?等我上崗你再拍?!?/p>
賣大米、賣煤球、摘野菜,吳八音和丈夫周朝陽都試過。幾個月下來,周朝陽瘦得“像具骷髏”。窮怕了,他心一橫,找條小“劃子”,和老婆一起跑起了擺渡。野船,只能夜里摸黑。一次一個船客收5塊,眼看日子就要亮堂了。
1999年10月17日,兩人從船上跌落水中,人沒了。
“早晨,下著毛毛雨,那個船在中間轉,周朝陽二哥跑去看,沒有人了,一下就涼了,就知道出事了?!惫踔净貞?。
唯一的兒子周鑫年紀尚幼,被一圈大人圍著,不知所措。長大后,他才漸漸悟到父母的“死因”。
“因為他生的是我,是個兒子。爸爸估計有壓力?!敝艹柗驄D逝去后,家人整理遺物時發現了一件破棉襖,從里頭摸出來一萬多塊錢?!邦^一年(1998年)發大水,我們五十多天沒吃過肉,都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我感覺他們,真的是為了錢把自己給丟到水里去?!笔茉L時,周鑫的語氣沉沉的。
2001年11月,周鑫在和悅州清字巷渡口捧著父母的遺像回家 圖/王世全
二十多年前,地方政府提出“要用土改的方式來推進股份制改制”。郭熙志說,“到后面幾年,才給下崗職工每月發放一百多塊的補貼,但也不夠糊口?!比绻敃r有略為緩和的方式進行改制,如果能鼓勵不同的船只合理競爭,如果周朝陽他們小心一點,悲劇是否不會發生?一切無法重來。工人討要說法也好,期待吃大鍋飯也罷,都阻擋不了改制的洪流。
《渡口》播出后,獲中國紀錄片短片競賽金獎并入圍香港國際電影節。拍攝并未就此中止。郭熙志預感到時代的劇變,把視角鎖定在他所熟悉的周家、賀家和陶家這三個家庭,開始了長達20年的拍攝。
2001年11月,郭熙志在大通渡口拍片,左為陶禮貴 圖/王世全
厚道本分、忠誠于黨的老船隊隊長陶禮貴和老伴思忖再三,決定到縣城里開小餐館,破釜沉舟。一個天蒙蒙亮的清晨,他們拉著家里幾套桌椅,匆匆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和悅洲。
開店之初,吃白食的、地痞騷擾不斷,稅也高,經營不易。幾年后,路邊的小館子變成了“大通土菜館”,大兒子陶程學到了母親的獨門手藝,當起了大廚加老板。再往后,土菜館又轉成了大廳擺著皮沙發、有兩層樓的大酒樓?!昂与?、螃蟹、老鱉、帶魚、刀魚,來吃的不少。錢來得很快?!?/p>
陶禮貴四十多歲創業就開始給兩個孩子鋪路。但事不遂人愿。陶程生活不順意,寄情賭博,賠了大半身家。老二陶軍在和初戀分開后,心灰意冷,四處浪跡。
去年,身患癌癥郁郁寡歡的陶禮貴在病榻感嘆:“人生就是這樣,跟過去打仗一樣,要步步為營,不能踩虛一腳,踩虛一腳就要跌倒?!?/p>
“失敗的英雄”
拿到渡船承包權的水手賀國平也曾以為自己踩上了坦途。
然而碰上1998年大水后的凋敝,加上移民建鎮,和悅洲上原住民所剩不多,渡船客流量直線下降。一年到期,賀國平不光交不出承包費,還成了被告。官司不解決,門都不敢出。
妻子徐金蘭跑起了貨車和出租。賀國平一邊在家照顧長年患病的岳父,一邊承擔全家的伙食。
從那時起,郭熙志拍攝賀家的空間就集中在了那間局促的廚房。大夏天,光著膀子的賀國平聚精會神地用菜鍋烙一張餅,餅攤開變薄,他再舉起鍋,聚精會神地凝視。郭熙志眼中的老賀,對做飯似有一種工匠式的癡迷。毋寧說,賀是把自己內在的所有能量寄托、轉化在了這枚鐵鍋上。
2001年11月,賀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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