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版藥神案：兒子病逝后轉賣抗癌藥被抓，涉案藥后獲準銷售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王鉑生想回到2017年9月，果斷拒絕那筆安慰金。如果時間還可以再往前倒退一點，他更想回到兒子小昊中考之前，早一點發現兒子罹患肝癌。

51歲的王鉑生，前身份是廣州一家保險公司的總經理，從江西吉安的農村大學生奮斗到年薪百萬的企業高管，王鉑生和妻子曾是他人眼中的“人生贏家”。直到兒子罹患肝癌過世后，他因同情答應牽線幫忙銷售22瓶抗癌藥物給他人，被羈押2年，最終二審判決2年6個月，緩期三年執行。

他也被稱為廣州版的“我不是藥神”。

王鉑生拿起手機翻閱兒子生前的照片。

抗癌

王鉑生一直有早起的習慣，這從2000年他跑腿做保險銷售時就保留了下來。后來，在2年的看守所羈押室生涯里，晨起時間被提早到了4點半。他常以淚洗面，直到一次夢到15歲的兒子穿著舊舊的單衣告訴他說，“爸爸，我好冷”。他想，至少離開人世時，不能帶著有罪之身去見孩子。

事情要從2014年8月說起。

“當時小昊從福建中考完來廣州，他洗澡后我發現他胸前有一塊地方突出來，就帶他去做了體檢?！蓖蹉K生沒想到，廣東省人民醫院的體檢結果顯示，前胸突出之處其實是腫瘤，兒子已是肝癌晚期，“醫生當時說，估計只有3到4個月壽命，我老婆直接倒在地上哭了，說好好的一個孩子怎么突然就這樣了?！?/p>

為了給孩子治病，王鉑生和妻子輾轉聯系了多家醫院，但都因小昊年齡小、重癥被拒，最終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一位年已68歲的老教授，接診后因不忍心決定收治小昊進行癌癥腫瘤切除手術，“孩子全身換血3000CC，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肝臟?！蓖蹉K生告訴南都記者，或因為年輕，小昊術后挺了過來?；謴推陂g，小昊要靠進口藥物“多吉美”進行治療，但當時該藥在國內需要申請并繳納高達27萬的費用，而小昊又因年齡未滿18歲未能通過申請。

無奈之下，王鉑生和妻子開始在網上搜索加入肝癌甚至肺癌等各類癌癥病友群、互助群，向產生抗藥性的病人或已去世的患者家屬購買二手“多吉美”，維持小昊的治療。

接受治療的小昊。

“醫生說因為孩子年紀小，做了手術估計也有復發可能性?！蓖蹉K生回憶稱，在醫生和病友推薦下，2015年3月底，他和妻子帶著小昊到美國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癥中心求醫，期間了解到一種“抗癌神藥”納武單抗（又稱PD1），對于肝癌有不錯的治療效果，但當時該藥尚未被引進中國內地，不少病友家屬帶著病歷往返港澳兩地?！拔姨菚r候早上5點鐘多起床，為了趕第一班大巴去香港。中午到了那邊診所說下班了，又只好等下午他們上班時間。因為不是買一次的量，經常買好藥回到廣州已經到了晚上8、9點，真的很辛苦?！蓖蹉K生心疼妻子，他和妻子當時分別擔任不同保險公司的高管，為了小昊治療，妻子念萍放棄晉升機會，調回廣州工作。王鉑生提供的完稅證明顯示，2016年到2017年他個人繳納了近8萬的稅費。饒是如此，在癌癥面前，單瓶PD1 3.8萬港幣的價格也讓這個中產家庭開始著急，王鉑生為孩子的未來治療發愁，“孩子一個月要打兩次PD1，一次兩瓶。好在整個2016年，服藥后的小昊肺部的結節明顯縮小，王鉑生認為這正是PD1起了療效。

期間，小昊返回福建寧德一中繼續念書，在脫離了校園半年多后，他靠著自學，期末考試在重點班排第35名?！八晕夜芾砟芰^強，像天賦型選手，不像我小時候學習很吃力?！蓖蹉K生告訴南都記者，兒子課余還熱愛手繪設計，2016年底還參加了網絡游戲“陰陽師”的相關設計大賽?！八换?個小時就設計好了底稿，后來放到網上，有25萬網友給他投票，進入了前三?！?/p>

15歲時小昊的設計作品。

即使跨越了4年的時光，向南都記者回憶起當時的王鉑生露出微笑，“兒子當時拿著5000元獎金說：爸爸媽媽，我賺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我要好好犒勞你們?！?/p>

案發

在為兒子求醫問藥的過程中，王鉑生親身感受到癌癥患者和患者家屬的難處?！罢娴奈以诓》坷锟吹侥敲炊嘈『⒌昧税┌Y，不少家庭家底都耗得差不多了。但孩子是希望，父母砸鍋賣鐵也要治?！贝藭r，王鉑生和妻子從不熟悉肝癌病癥的普通人，變成網絡咨詢和互助群的?？?，有時也熱心解答群內病友的疑惑。

“在美國的時候，醫生說小昊體內有4個基因突變，目前還找沒有針對突變靶點的藥，建議我們盡量堅持到18歲，那時候就可以用成人的抗癌藥，也可以帶他到美國進一步治療?！蓖蹉K生說，自己抱著這樣的信念度過了2016年。

但事情在2017年春天急轉直下。

“他一度恢復得很好，但后來逐漸體內出現了耐藥性。醫生診斷后說，多吉美對小昊逐漸沒有了療效?！毙￡恢荒茉俅螘和W業，王鉑生將孩子從福建接到廣州，“如果真的要去醫院，我一個大男人力氣大些，能抱得起孩子。為了住院，拜托了各種人，真的面臨一個床位難求的絕境。醫生看到小孩的狀況都說很難救，回家吧?！彪m然最終小昊在好心人幫助下住院，但在2017年5月5日，剛滿18歲的他還是不幸離世。

王鉑生說，此前在小昊出現耐藥性后，他因打算轉讓小昊的用剩的兩瓶PD1，為小昊換藥治療，因此在癌癥互助群里發了轉讓信息，這時群里一名“李醫生”私信他，“他私信說要加我微信，說‘我有癌癥病人正需要用這藥，但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困難，請你幫幫忙。他一直強調幫病人省點錢，也是做好事?！蓖蹉K生說，對方說自己也在廣州，考慮藥物需要冷鏈運輸，距離也近也利于藥物療效，他答應了“李醫生”，“癌癥群里，經常也有熱心的醫生為患者和家屬解答，‘李醫生’當時活躍于群內答疑，我因此沒有懷疑他的身份?！焙髞怼袄钺t生”又數次通過微信找王鉑生，請求說“有急癥病人急需用藥。他說患者家庭不好，這觸動了我，我想人家家庭條件不好能幫一把是一把?！蓖蹉K生于是牽線幫忙聯系了一家在給小昊治療時人士的生物公司人員。他沒想到的是，這會成為他未來數年的“噩夢”。

原來，據司法機關調查，“李醫生”的真實身份是前廣州某醫院醫生包某慶，因犯強制猥褻婦女罪于2014年獲刑1年。出獄后，2017年2月至10月期間，包某慶及其前妻為謀取非法利益，在明知必須經過批準而未經進口批準的情況下，將未取得批準手續的藥品在中國大陸進行銷售，非法獲利60萬，其中就包括王鉑生幫助包某慶從生物公司拿到的12瓶PD1。

2017年8月，國外制藥企業委托廣州一知識產權有限公司在中國開展打假工作，工作人員發現包某慶在網絡上銷售假藥，該公司人員拿到包某慶銷售的仿冒藥品后，于2017年9月5日向無錫市錫山警方報警。根據包某慶等人歸案后的供述，同年11月27日，王鉑生被無錫警方抓獲。

申訴

2019年4月，江蘇省無錫市錫山區法院對該案作出一審判決，認定在2017年9月至10月，被告人王鉑生以每瓶11500元的價格，將未取得批準手續的22瓶PD1銷售給包某慶，共計25.3萬，非法獲利6000元。一審法院認為，案涉藥品當時未經國家批準進口，屬于刑法規定的假藥范疇，因此判處被告人王鉑生有期徒刑3年，處罰金52萬。

王鉑生被抓后，多名受到他幫助的癌癥患者寫了《請愿書》，希望司法機關能夠對其無罪釋放。

對此，王鉑生向南都記者解釋稱，22瓶包括“2瓶是兒子用剩下的，8瓶來自其他病友，12支來源于生物公司?！逼溲a充稱，涉案的6000元系包某慶付款后，在他將包某慶支付的款項全額轉給生物公司時，因當時其剛經歷喪子之痛，生物公司人員主動提出要給王鉑生“一點錢去喝茶，當作撫恤喪子之痛的安慰金，以表示撫慰?！?/p>

“真的單純是幫忙。我一年可以賺夠幾十萬上百萬，為什么要為了6000塊錢的喝茶費去冒違法的風險？”王鉑生表示，案發前自己擔任保險公司總經理，沒精力也沒必要為500元每瓶的差價去觸犯法律，他是在為兒子求醫問藥的過程中，感受到癌癥患者家屬的不易答應幫忙。案發后，自己主動退還了涉案的6000元。

值得關注的是，該案一審前，涉案藥物PD1（納武單抗）于2018年6月在國內獲批銷售。在《我不是藥神》案引發社會廣泛熱議后，2019年12月1日，在該案二審審理過程中，我國藥品管理法經修訂后施行。新版《藥品管理法》第124條規定，對于未經批準進口少量境外合法上市的藥品，情節較輕的，可以減輕或者免予處罰。同時也對假藥進行了新的定義——假藥是指所含成分與國家藥品標準規定的成分不符的藥品，以非藥品冒充藥品或者以他種藥品冒充此種藥品、變質的藥品，所標明的適應癥或者功能主治超出規定范圍的藥品。

該案一審判決后，王鉑生提出上訴。這期間，在無錫第一看守所的王鉑生掉了20斤，他在羈押室內逢人訴說自己的遭遇。后來，《我不是藥神》在看守所播放時，同行被羈押的人都認為看到了希望。

“電影在看守所被安排放了兩次，放了以后大家鼓掌?！蓖蹉K生看著電影，眼淚簌簌而下。遠在看守所千里之外的妻子，因為為自己的案子奔波，生活和工作都受到了難以估計的影響，“她頂住的壓力非常大，等我今年1月回來的時候，她心理狀況已經很糟糕，總是說不想活了，干脆早點去見孩子?！?/p>

今年9月27日，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于對該案二審判決，法院改判王鉑生犯非法經營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6個月，緩刑3年，并處罰金1萬元。對于二審判決，王鉑生依舊不服，于今年10月向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申訴。

南都記者獲悉的該份申訴書顯示，王鉑生的代理律師認為，在王鉑生實際被羈押2年2個月后，一審判決有期徒刑3年，二審改判王鉑生有期徒刑2年6個月，緩刑3年執行，“等于變相增加了申訴人的刑期”。

在結束采訪的路上，王鉑生告訴南都記者，自己不求萬貫纏身，“我做高管時，看過很多有錢的人，但他們也并不快樂?！彼f經歷了這些事，自己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他算是有點通透地明白，“人這一輩子，健康活著最重要，還有就是家人最重要，真的出了事，只有家人會在乎你?！?/p>

在漫長的等待中，事情迎來了轉機。

11月11日晚，無錫市中院發布通報稱，對媒體報道的王鉑生非法經營罪一案已關注。當事人王鉑生已向該院提交申訴材料，經依法審查后，該院已于11月11日立案。受理通知書將及時送達。

對此，王鉑生告訴南都記者，他很高興，也將堅持申訴自己無罪。王鉑生說，在看守所期間，他總是想起電影《當幸福來敲門》的一幕，“最困境時，主人公帶著孩子露宿街頭流浪，他也還是不放棄自己，努力追求幸福生活的夢想?！?/p>

“我活著就是要討一個說法。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愿進行申訴，要把這個流程走完，也會尊重法律的判決。我跟妻子說，等這一切真的結束后，我們去山區資助幾個貧困的孩子直到上大學?！蓖蹉K生說。

（來源：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