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談論電影時,我想得更多的是電影院

在德里時,有過一次看“盲戲”的經驗——不知道演的是什么,隨便買張票就去看了,票價極便宜,二樓包廂座位只要 25 盧比。不過不是舞臺劇,是電影,就在我住的旅館隔壁,一家刷著德里紅堡那種土紅色涂料的破舊電影院,勞工階層的文化宮殿。只知道那天晚上演的片子是印地語的,連片名都不清楚叫什么,看海報畫面,似乎有很多歌舞——印度片,沒有歌舞才怪。觀眾百分之百是年輕男性打工仔,個個黝黑精瘦,排隊進場時已有狂歡氣氛,前胸貼后背,好幾位排在隊伍里就已經開始扭來扭去哼著小曲,電影開演后更不得了,第一個鏡頭是個豐滿得快要爆炸的姑娘,裹著翠綠色紗麗,渾身癱軟在一臺拖拉機上,隨著音樂響起,深情撫摸拖拉機的各個部位,又唱又跳。影院里像開了鍋似的,小青年們都坐不住了,一邊看,一邊狂扭不止,同時向銀幕上的肉彈拋飛吻。

多年后,我還記得放映廳內撲鼻的男性體味,腥膻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這家“帝國戲院”像傳統意義上的戲院,不太像電影院,我們熟知的電影院不可能這般熱鬧,它應該像羅蘭 · 巴特形容的那樣,是個擁擠又冷漠的大黑箱,觀影者的社會屬性在黑暗中被壓抑,連帶著思想也被催眠,身體陷入扶手椅的束縛,人卻好像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是“自戀者”,凝望銀幕,像被一面魔鏡攝去了魂魄,另一半是“戀物癖”,迷戀的不是影像本身,而是影像之外的東西——“聲音的肌理,影廳建筑,黑暗,其他觀影者模糊的身影,放映機投射出的光柱,以及進場和退場的過程”。當我們提及電影,我們往往只想到影片本身而忽視了看電影這一活動附贈的儀式感。羅蘭 · 巴特把后者放到跟影像平起平坐、甚至是超乎影像的位置上,提示我們去體會觀影時自覺不自覺“戀物”的那一面。

羅蘭 · 巴特,法國作家、思想家。

電影院的兩個特點值得我們注意,一是人群的聚集,二是匿名性。人與人近距離又互不接觸,形成一種近乎色情的氛圍,似有某種曖昧欲望在黑暗中涌動,以至于電影結束后(催眠儀式終結后)因這種無名欲望(其實是催眠術催生的輕微變態戀物心理)導致的迷惘之情還將持續一段時間,直到觀影者走出影院這個“色情場所”,重回現實時空,心緒才逐漸平復。散場之后這種悵然若失的感受羅蘭 · 巴特寫得很好:“他喜歡從電影院走出來的感覺,發現自己走在明亮空曠的馬路上(他一般選擇工作日的夜晚去看電影),懶洋洋地朝著某家咖啡館走去。他一言不發地走著(他不喜歡馬上談論剛剛看過的電影),整個人的反應有些遲鈍,變得慵懶、安詳,像一只無精打采的貓?!?/p>

這段有關觀影者的場景描述幾乎可以直接放到一部“黑色電影”劇本開頭,走出影院的男主角顯得有點失魂落魄,仿佛剛經歷過情欲道場的洗禮,旁人以為他還在回味剛剛看過的電影,殊不知他是在回味觀影儀式的沖擊。戀物心態的發生總是跟電影院的環境緊密相關,與具體看的是什么影片倒關系不大。既然這個人聲稱他是“喜歡”這種感覺的,說明他表面上悵然若失,實際上對這個儀式欲拒還迎。

我小時候有點怕白天看電影,怕散場后走出影院那一刻,曝露在依然明亮的白晝下會感到眩暈。但那時看的不少片子都是學校和夏令營“包場”性質,大多是白天場,電影中流逝的時間永遠超出現實中流逝的那一兩個小時,這種魔幻“相對論”我無法理解。后來讀到卡爾維諾的電影回憶,他小時候經歷的是另一種震撼:若在下午四五點鐘走進電影院,出來時天色已暗,亮著燈的街道近似于黑白電影場景,延續了銀幕上的黑白,有穿越時空之感——“黑暗或多或少遮掩了兩個世界之間的不連續性,反之也彰顯了它?!碑斊邢缕鹩陙?,他便豎起耳朵傾聽外面是否也在下雨,條件反射般地擔心自己沒帶傘跑出來看電影會不會被大雨淋到。讀到這里,我條件反射般想起有一年在曼谷,看一部婁燁的電影,銀幕上的北京下著暴雨,碰巧影院屋頂也嘩嘩大響,曼谷突降季風雨,兩個世界在房頂上握了握手。

雨天,曼谷的街道。圖源 Pexels Ingo Joseph

那家影院叫 House RCA, 是薩瑪蒙庫電影公司投資辦的藝術影院,開張五周年時我買了印著四位創辦者“House F4”漫畫頭像的紀念 T 恤,又辦了積分卡。我在北上廣生活時從沒辦過哪個電影院的積分卡,如此舍近求遠,說明曼谷讓我有城市生活的歸屬感,特別是在看電影這方面。

House RCA 位置略偏,在水門東邊的匯權區,交通不便,要坐地鐵再轉摩的,影院就在超市樓上。影院名字里的 RCA 不是勝利唱片公司的意思,是指 Royal City Avenue,曼谷夜生活一條街,酒吧舞廳扎堆兒的地方,據說一度也是曼谷搖頭丸中心,他信總理執政時期這條街被整肅得厲害,以至于曼谷酒吧業黑社會老大揚言要高價買前總理的人頭。藝術影院出現在這種地方倒也合理,一個城市里搖頭丸多的地方總有年輕的獨立音樂人出沒,連帶著其他藝術行當。這一區域的 indie 氣息,我多少感覺得到。

在泰國看電影,必不可少的一樣儀式是節目開場前必奏《頌圣歌》,當人們談論電影時我想得更多的是電影院不管泰國人外國人都要肅立如儀,否則按泰國刑法規定,構成對王室不敬之罪(Lèse majesté)。

配合頌圣歌放映的 MV 式短片,各家院線的版本各不相同,構思上可以有所發揮。暹羅百麗宮影院的頌圣歌 MV,以史詩片式的搖鏡,縱覽國土南北,從稻浪起伏的田野到齒輪飛轉的廠房,從身披袈裟的和尚到裹著頭巾的穆斯林女人,泰國土地和百姓的畫面與泰王形象交相輝映。

暹羅百麗宮影院。資料圖片

尚泰購物中心 SF 影院播放的頌圣歌 MV 更有巧思,也是在泰國風情的鏡頭里嵌入國王像,但它往往是整個畫面的有機組成部分,比如出租汽車司機掛在后視鏡前的一面普密蓬國王小像,或水文站里貼在墻角的泰王像——“泰之天尊,萬民仰服,至高無上,君德昭彰……無遠弗屆,山呼萬歲!”

四年前普密蓬國王駕崩,接著是國喪期,全國停止娛樂活動三十天。那時我剛好在泰國,生怕電影院關門,趕緊趁國喪期還沒正式開始去看了場電影。全體起立播放頌圣歌之前,銀幕上播出兩屏的靜止文字畫面,大概是臨時增加的關于國王駕崩的消息。除此之外,先王的頌圣歌 MV 維持不變。待到來年,國葬之后,新的 MV 才推出,新國王的影像取代了他父親。

這些年我一次次來泰國,經歷了海嘯、兩次政變、數次戒嚴、國王駕崩,在電影院里少說也聽過一百次頌圣歌,順便目擊了歷史變局,見證身歷其中多年的時代戛然結束、改朝換代的一刻。如今這個新時代會比從前更糟糕嗎?誰知道呢。頌圣歌旋律依舊,我這個游客眼見著觀眾起立行注目禮的態度似乎不像從前那樣恭敬了。

和時代一樣,電影院也是脆弱的。2018 年,斷斷續續看了十幾年電影的麗都影院走完了它五十年的生涯,關門大吉。我透過玻璃看見樓里亂堆著水泥袋,工人坐在地上抽煙,不知將來會改造成何種功能的新建筑。又一個時代翻篇了。印象里麗都影院代表著曼谷這個炎夏之都給我的最初印象——二十一世紀初,那個比現在的曼谷更年輕更質樸的炎夏之都。當然,它在遇到我之前有過更長的、我不知曉的前史,其肉身始于越戰年代,原是豪華單廳影院,我熟悉的只是它被分割成三個小影廳以后的樣子(統稱“麗都 123 ”)。在 1 或 2 或 3 看過的片子很有一些,從《竊聽風暴》到《索爾之子》到波蘭斯基導演的《穿毛皮的維納斯》,老戲票大多還留著,需要時可以翻出來懷舊。當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或許還能抓住一些沒有隨手丟棄的舊紙片,僅此而已。

電影這種“映畫”當然也可以不必在電影院看,否則不會有“家庭影院”這個名詞。我也曾經擁有過簡陋版家庭影院,十年前家住北京“ 2.5 環”時,書房被我改造成放映室,投資一臺影碟機,配以簡易音響、投影儀加一面白墻就能實現。記得某年冬天瓊 · 芳登、紅線女和彼得 · 奧圖相繼離世,我在家里自辦有關幾位的“影展”,一連幾天,晚七點半準時開演,煞有介事地放給自己看。比起真的影院,“我家影院”終究少了點什么:羅蘭 · 巴特說過,電視里也播放一些電影,卻毫無魅力,敗就敗在它太家常了,和觀者沒有距離。這點我完全同意,電視機或“家庭影院”其實跟電磁爐之類小家電差不多,影碟播放器最致命的一點是可以按暫停鍵。接個電話,或餓了煎個蛋再回來繼續看,身邊都是熟悉的家具,沒有“影廳筑、黑暗、其他觀影者模糊的身影、放映機投射出的光柱以及進場和退場的過程”,也就沒有了儀式的精神按摩,沒有了它特有的治愈作用。換句話說,那不叫看電影,只能叫錄像、影碟、視頻。

(來源:《289藝術風尚》)

網絡編輯: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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