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石排鎮
招工啟事隨處可見。剛出火車站的電線桿上,路邊小店的招牌邊,汽車擋風玻璃的雨刷下。
白天的東莞石排鎮,時間仿佛靜止了。盛夏的陽光灼熱,店門開著,店里沒有人。馬路上也沒有人。李一凡覺得怪異,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是2017年,為了拍殺馬特的紀錄片,李一凡第一次來到石排。這一趟目的很明確:見見傳說中的“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后來他反復講述那段“歷史性”的會面:白天,開鐘點房,空調壞了,滿頭大汗,一個多小時,羅福興有些戒備,不怎么說話,兩人雞同鴨講,啥也沒聊清楚。李一凡一行三人,羅福興一見面就把另兩個趕走了,說你們兩個走開,我只跟一個人談。
那時的羅福興已剪去夸張的殺馬特長發,只用發膠噴了一個挺高的背頭,也沒染五彩斑斕的發色,一頭規矩的黑,個子不高,除了胳膊手背上露出的文身外,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而瘦削的青年。剪掉殺馬特頭發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大概2016年之后,在媒體的報道里,羅福興被描述為一個已經“洗心革面”的“殺馬特教父”,一個從歧途回歸正軌、剪去夸張發型、決定開個理發店謀生的正經人。
洗不洗心革面,羅福興是無所謂的,殺不殺馬特,他其實也無所謂。他唯一有所謂的是怎樣能更好地活下去。2013年以后,殺馬特成了反三俗、網絡清洗的標靶,網上嘲諷一片,他頂著“殺馬特教父”的帽子,站在被嘲諷的前線,一度宣布退出公眾視野,等再出現在公眾面前時,就成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而眼前這個老頭子,他想干什么呢?
羅福興抱臂打量對面的李一凡。這個自稱來自重慶、想拍片子的老頭兒,短不溜秋的寸頭已經花白了一半,臉和身子都有點圓乎乎的,顯得和善又隨便的樣子,甚至要請他吃石排公園邊的麥當勞。
只是羅福興不得不戒備。他接受過太多大大小小主流、非主流的記者采訪,有些記者見面時和他稱兄道弟,轉頭就寫稀奇古怪的文章嘲諷他。最初他氣得半死,但還是來者不拒,反正有人請吃飯,“管他誰,吃了再說?!辈煌氖峭炅瞬煌嵝?,“我跟你說你別搞我啊?!?/p>
李一凡那天自始至終沒掏出攝像機。在麥當勞,一杯冰激凌下肚,兩人總算是把事情聊通了。
羅福興問:你到底是想干嘛?要拍什么?
那會兒的他有點不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殺馬特了。幾年前他在理發店當學徒,有顧客公然嫌棄他的殺馬特發型,點名換人。他大概就是在那之后把頭發剪掉的。
李一凡說:我想讓你們殺馬特自己說自己的故事,我想給你們“平反”。

抽煙的羅福興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五華縣
大概跟著李一凡拍了一段時間后,羅福興才模模糊糊意識到,幾乎大部分殺馬特的故事,都是從“我是幾歲出來打工”開始的。
對生于1995年的羅福興來說,這個答案是11歲或者13歲。
11歲,廣東梅州五華縣,初一的羅福興被退學。他自認從不主動挑事欺凌人,但愛頂撞老師,因為“對抗權威很爽”。爸媽在外打工,他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家里沒人管得了他。吵架、逃課去網吧,叛逆期的羅福興成了學校老師眼里的小混混、不服管的囂張學生。
退學后他開始在老家梅州的工業園打工,在生產微波爐的流水線上。羅福興年紀小力氣小,被安排在最簡單的第一環節倒模成型,有人專門倒料,他只需負責開門、拿出成型的模具、關門,如此機械重復12個小時,兩班倒。
沒做兩天羅福興就跑了?!八麐尩氖懿涣诉@個苦。兩班倒怎么做?!?/p>
那是2006到2008年左右,QQ空間的非主流、火星文在90后中已成潮流。羅福興是被裹挾在這潮流中的一個。他從六年級開始就去網吧,和大部分90后一樣,無非是聊QQ、玩小游戲、踩QQ空間、逛貼吧,流行的頭像都是非主流的染色長發長劉海,配上一抹“明媚的憂傷”。網上玩非主流的年輕人流行建家族群,比如廣為人知的“葬愛”。羅福興也建了一個QQ群,為了蹭大家族的熱度,他最初管它叫“葬愛·殺馬特”。
沒人說得清誰是始作俑者,后來被媒體稱為“殺馬特教父”的羅福興同樣說不清——
他只是建了一個叫“殺馬特”的QQ群,之后又在百度百科新建了一個叫“羅福興”的詞條。
那還是百度百科可以自己創建、修改、編輯的時代。羅福興給自己的詞條里寫;網絡紅人、殺馬特創始人。
2009年微博上線,羅福興在微博簡介上寫,“殺馬特偶像教父”。
“我不會寫自己是群主啊,太low了?!?/p>
“殺馬特”是英文單詞Smart的諧音。羅福興百度過Smart的意思,被一個詞抓住了眼球——“時髦”。
“時髦是吧,好,就它了?!?/p>
研究網絡搜索引擎規則、研究怎么才能成為網絡紅人,那些過往,都被羅福興歸為“小時候”的事。但某種程度上,他成功了:后來,記者確實通過微博私信找到了“教父”羅福興,從此以后,他被媒體推成了殺馬特的代表,發言人一般的存在。
剛興起的網絡空間,是一片野蠻的荒原,羅福興在那里找到了未曾有過的自由。那時候他給在深圳做包工頭的爸爸打電話,永遠是要錢。去網吧要錢,染頭發要錢,以至于那兩年他爸看到兒子打來的電話就掛斷。有村里人說他父親在外有不止一個情人和家庭,從小就不忌諱地在他面前說長道短,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有老人跟他說:你爸爸在外面還有好多小孩,沒活下來的那些可能會變成鬼。
羅福興經常夢到嬰兒。有一個噩夢做過兩次:一個嬰兒在出生,在哭叫,不知道是人是鬼。他特別害怕,夢的最后他跳下了懸崖。
沒錢還得回工廠?;貋砹擞峙?,三天兩頭地干。一兩年后家里親戚托關系讓羅福興重回學校,但他已經讀不下去了:
“這個教育有問題,我本身基礎也沒打好。它太快你知道吧?有時候你稍微停一下,鏈子斷了一下就很難連上去了,沒有太多喘息的機會,九年義務教育很快的你知道吧?”
13歲,羅福興再次輟學,這次是主動的。他離開梅州,去父母所在的深圳,去過各種工廠、發廊,找不到活的時候,也跟著父母在工地造過磚。兒子出來闖,父親開始接他電話,因為通常不再是要錢,而是真的遇上事,比如工廠老板欠薪賴賬,得替兒子出面要錢。模仿日本視覺系樂隊X Japan的發型,羅福興的頭發也桀驁不馴地立了起來——
他不知道的是,許多年后,立起來的頭發,將成為一個60后判斷“殺馬特”與否的標志。

李一凡和躺在床上的羅福興講話。沒事的時候,羅福興喜歡躺在床上抱著手機滾來滾去 圖/受訪者提供
黃桷坪
這個“60后”自然是李一凡。
作為羅福興的上一代,生于1966年的李一凡看起來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四川美術學院的職工子女,土生土長在重慶黃桷坪,學油畫、上川美附中,1986年考進中央戲劇學院綜合班。同樣的年紀,羅福興在一個又一個工廠、一個再一個發廊間三天兩頭地辭工游蕩時,李一凡騎著單車在中戲、北電、中傳、北大、清華、北師大等各大高校之間穿梭,晃蕩著聽課,聽朋友們辯論、高談哲學與藝術。
但李一凡好像沒有哪里要去。
1990年,整整八九個月時間,李一凡都在四川瞎逛。有時坐長途汽車,有時搭順風車,有時徒步翻山越嶺,說是畢業創作體驗生活,結果連畫板都沒掏出來。在川西,一個人背著書包從重慶走到康定,翻二郎山從天光爬到夜黑??吹狡茝R就進去看看,遇到采藥人也跟著滿山找蟲草,爬高到雪線邊上。遇到滑坡塌方也不怕,他搭車的司機曾快準狠地一輪盤踩油門,從僅剩的半條路邊壓過去,旁邊就是懸崖下的大渡河,底下全是掉下去的車。完了司機還得意:“我要是開慢一點……”沒有目的地,像自我放逐。
他想這大概全得追溯到黃桷坪。在黃桷坪他也是這么長大的——上川美附中時,學校里有一群川北鄉土畫派的老師,動不動就拉著他們這幫十多歲的初中生在窮鄉僻壤亂逛,美其名曰體驗生活。全是最窮最偏遠閉塞的地方,大涼山、黔西北、阿壩、甘南,幾人一組在鄉民家里吃飯借宿,一住就是幾禮拜一個月,帶點感冒藥、抗生素之類的和村民們交換。
老師也不像老師,總之沒個老師樣子。有次把他們拉到貴州,沒錢了,老師還想去看黃果樹瀑布,就打開地圖:同學們啊你們看,這地圖上從這兒到這兒只有這么遠,我們看大家就走過去吧。我們幫大家押行李,我們坐車過去,你們自己走過去吧。
李一凡和男同學們算走得快的,早上七八點走到下午5點。有走得慢的女生,晚上就借宿在山區農民的谷堆上、酒窖里,第二天中午才走到。女孩剛到,老師說嗨等你們好久才到,好大家可以走了。
“哇這個女孩一頓大哭,給老師一頓亂罵?!?,今天不走了再待一天!’”李一凡模仿完大笑,“老師挺有意思?!?/p>
“平等”是李一凡經常用來形容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