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東莞舊工廠,這群打工人意外火了

倒閉的工廠,逝去的青春。

責任編輯:楊文瑾

在當前流行的短視頻平臺,侯國安發現,只要他發布的視頻是關于東莞的舊工廠,或是熱鬧不再的生活區,就能引來數百數千的評論和點贊。

對于這樣的關注,開始他有點受寵若驚,一條條回復別人的留言,“感謝您的支持”“請多多關注”,再加上三個抱拳的表情。到了后來,他發現,即使自己不參與評論區的留言互動,網友也能在他的視頻下輕松聊上幾百條。

今年5月,侯國安在抖音發布的一條視頻收獲了8000余條評論和2.3萬的點贊。短短幾秒的時長,畫面是一個寫有東莞各鎮名稱的指示路牌。

網友在視頻下留言,“突然好想去東莞,看看以前去過的地方”“當年滿大街都是人,提著桶,拎著行李,放著任賢齊的傷心太平洋,滿滿的回憶?!边@些留言又被其他人點贊了數百次。

近幾年,還有越來越多專門拍攝舊工廠、步行街、集體宿舍的視頻賬號涌現,和侯國安一樣受到關注。視頻下沒有抬杠,更無關控評,打工者僅僅在此懷念青春。

幫他們再看一眼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侯國安不是東莞人,而是數萬外來打工者中的一員。早年間,他在四川修公路,在云南修水電站,回廣西老家砍木材,還進過采石場,直到2015年,他聽從親戚朋友的推介,來到東莞尋找機會。

此后的幾年時間,侯國安落腳東莞,先是去玩具廠的流水線上給玩具噴油,后來又在墻紙廠做包裝,早上7點到晚上7點,配合著機器的轟鳴,重復著機械的動作。

工作中的侯國安。(受訪者供圖)

生活單調枯燥,但90后的侯國安也是一名“文學青年”,他喜歡寫文章、拍照。侯國安發布在網絡平臺的幾篇短小文章中,記錄了剛落腳時付不起400塊房租的窘迫,也寫下與打工女孩無疾而終的戀愛,甚至還有幾首滿懷焦慮的小詩,因為看不清未來。

2018年前后,侯國安想到,可以拍些小視頻來記錄生活。剛開始,他對要拍些什么不是特別確信,于是從上下班的見聞,到自己和工友的日常都拍。但網友的關注和點贊,讓他逐漸有了一個更清晰的想法——幫曾經生活在東莞的打工者們再看一眼他們生活過的地方。

東莞工廠工友下班用餐。(侯國安 攝)

拍攝“舊工廠”,引來無數打工者懷念

侯國安此前打工的玩具廠附近,有一家名為“萬士達”的巨大工廠,一度成為蘋果iPhone和iPad觸摸屏的第二大供應商。一排排高度相似的灰色宿舍樓曾給他留下過深刻印象。

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是萬士達廠發展最為迅猛的時候,吸引了幾萬打工者。只是隨著顯示屏技術的革新,萬士達沒能跟上變化,接連遭遇安全質疑、訂單流失、資金鏈斷裂等問題,步履日漸蹣跚。2014年底,萬士達最終停產倒閉。

因為對那一帶比較熟悉,侯國安決定先去拍攝這家工廠。沒有什么特別技巧,他只是拿個手機,繞著工廠轉了一下,就算拍完了。最后發出的視頻,配上音樂有十幾秒,能看到空空蕩蕩的宿舍廠房,路邊堆滿砂石,路上雜草蔓生。搞不清狀況的人刷到這條視頻可能只會感到疑惑,他到底在拍什么?

侯國安拍攝的已經倒閉的萬士達工廠。

但這條視頻很快就獲得了千余個點贊和數百留言,這是侯國安沒有想到的。這些評論者,大多是曾在萬士達或東莞工作的打工者,他們感嘆,“這里怎么變成這樣了?!”“謝謝你讓我回憶起那些青春歲月?!?/p>

有網友翻完了侯國安的幾百條視頻。

也有人看完視頻后給他留言,“有時間能拍一下茶山鎮么?”“有空可以拍拍南城的公園么?”“在東莞周屋通華留下心酸,下次老兄路過請幫我回憶下青春?!?/p>

厚街、清溪、石排、大朗、茶山、虎門……這些熱切的請求啟發了侯國安,他的視頻也從原本的什么都拍,漸漸專注到拍攝這些廢棄的舊工廠、空無一人的生活區、迎來送往無數打工者但如今繁華不再的客運站……

東莞裕園工業園曾是全球最大的制鞋基地,巔峰時期裕元容納了10萬名員工,耐克、阿迪達斯、銳步等品牌都曾在此處生產。后來,勞動密集型企業面臨轉型升級與遷移,包括鞋廠在內的許多企業搬往了土地和人工成本更低的東南亞國家。十萬打工者也大部分散去。

侯國安拍攝的視頻也漸漸成為一個供打工者懷念青春的樹洞,目前已經有了21.7萬的粉絲。夜市的麻辣燙、3塊一份的炒米粉、下班常去的網吧、給家人打電話的電話亭,人們在評論區回憶過去的生活,寫下求之未得的愛情,或是感謝渣男的不娶之恩,獲得一絲精神上的安慰。

在手機還不算普及的年代,很多打工者離開工廠就和朋友斷了線。但因為侯國安的視頻,甚至有多年不曾聯系過的老同事,在評論區認出了彼此。

粉絲在此懷念“非主流的時代”

龐大的打工群體下,諸如此類的主打“回憶青春”“廢舊拍攝”的視頻賬號不在少數。90后的威威在東莞打工,也是東莞的拍攝者之一。每天兩條視頻,題材涵蓋廢舊工廠宿舍、繁華不再的步行街道,以及幫助打工者尋人。有些在深圳打工的人也請他尋人,或者發些老照片。

峰古是威威的18萬關注者之一,在威威每天發布的小視頻里,峰古說自己“能回憶起青春”。

以前他在老家,種菜養魚,從河道里挖沙子賣。2004年高中畢業,他離家去深圳打工。到了深圳,看見橫崗馬路上全是年輕人,什么玩的都有,跟老家一點也不一樣,他覺得很興奮。

一開始,峰古去親戚的店里幫忙配菜,后來進了華樂電子廠。每天早晨7點半到晚上9點半,在流水線做芯片檢測,一個月賺900多。

在工廠上班的“折磨”已被各種文學作品或圖片視頻反復描繪,但現在回老家的峰古,卻格外懷念那些回不去的時光?!拔覀兡鞘且粋€非主流的時代,我自己劉海掛在嘴邊,頭發一甩特別飄逸,更愛玩的會把頭發搞得五顏六色奇形怪狀?!?/p>

流水線上的打工青年。(圖源:南都周刊)

峰古工作的工廠并不禁止非主流,只要不影響上班就行。穿上工作服帶上工作帽,每個人只露出一張臉,看起來差不多,做的事也差不多。但只要下班,“隨便怎么玩都可以”。他要么和朋友逛步行街,吃點米粉燒烤,要么去打臺球,一人拿一瓶水,誰輸了就付錢。到了休息日,幾個朋友就約起來,一人買幾個小菜,打打牌聊聊天。

打工之外的生活間隙。(受訪者供圖)

那些年的生活,隨處可見的是青春和生命力。打工確實特別累,但他倒沒太感覺壓抑,最接近壓抑的可能就在是QQ空間抄寫非主流的段落的時候,“時間讓愛情面目全非”“本人已死,有事燒香”用閃耀的火星文寫出來,主要是覺得酷,不一定是真的哀傷。

沒有人可以永遠年輕,但深圳可以,環境變化的速度比人更快。2013年,峰古回到老家,結了婚,有了娃,2015年再回到深圳橫崗想找份工作的時候,突然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感覺自己跟不上了”。

低矮的房子沒了,新的地標迅速蓋了起來,城中村的房租從200多漲到了400多,但面積和條件都縮水到不成樣子。在大城市好像連呼吸都要花錢,他每天奮力蹬著自行車去工業園上班,卻感覺自己被城市甩得越來越遠?!耙粋€月賺2000多塊,看上去錢是多了,但生活成本其實漲得更快?!?/p>

最后,峰古帶上愛人孩子回到了老家梅州,找了份養豬的工作。華樂電子廠是2015年關門的,峰古后來又專門去看過一次。樓還在那里,但是大門鎖上了,工廠人去樓空,仿佛他和這個城市的最后聯系也斷了。

流動的人與鮮活的熱

2020年11月,“一條”視頻采訪了一位名叫占有兵的攝影師,他自2000年前往東莞打工,并開始用相機拍攝工友們的打工生活。

20年時間里,占有兵拍攝了150萬張制造業打工者的照片,憑借這些照片,他從保安隊長一路逆襲,在平遙國際攝影大展上獲得新聞報道類優秀攝影師獎,作品成為國內各大攝影節的寵兒。

在他的照片里,打工者一窩蜂地去吃飯,在宿舍陽臺上密集的晾曬衣服,在公園中擁抱戀愛……李樺被這些場景深深打動,他在視頻下留言,“我也每天接觸這樣的打工妹、打工仔,也知道一些故事?!?/p>

作為四川一家電子廠的研發工程師,李樺長期與周邊城鎮前來的打工者一起工作生活。近年來,勞動保護、企業社會責任等理念逐漸普及,李樺所在的工廠不會要求工人超長加班,會給工人提供必需的安全保障,打卡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監督舉報電話……

但勞動密集型工業對人的控制圖景卻未因此消失,比如其間對于“效率”近乎極致的追求?!艾F在的工廠很多會配有一種專門負責時間管理的崗位,他們站在工人的背后,計算他們拿起部件A需要幾秒,拿起部件B需要幾秒,把部件A和部件B組合在一起需要幾秒……”

計算每個動作需要的時間,評估工人每天能夠達到的“最佳”產能。在這樣精確的計算下,工人上廁所自然也必須是小跑的。

比如生產中“人”的因素被盡可能地降低。每個產品都有SOP標準作業手冊,產品該怎么做,設備如何操作,注意什么,檢查什么,都被簡化成為明確、清晰的步驟。

即使是沒有任何經驗的人進來,幾小時就能學會,所以每個人也都可以被替代。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10年度,我國農民工總量為2.4億人,其中外出農民工數量為1.5億人。

到了2019年,我國農民工總量增長到了2.9億,外出農民工數量則達到1.7億人。

在形形色色的生產線上,這些打工者化身成為龐大制造業的呼吸與脈搏,過上一種與老家截然不同的生活,有人適應的很好,有人卻始終無法融入。但來了又不得已走了,走了卻又被迫再回來,不斷更換的工作和漂泊的生活之中,他們對自己的生活總是缺乏掌控。

侯國安在文章中講述自己的漂泊生活。

在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的結尾,曾在東莞打工的殺馬特教主羅福興和朋友一起逛到了小吃街,抬頭看到一整圈的工廠宿舍樓。鏡頭在這些一模一樣的格子間中飛速旋轉,晃得人頭暈眼花。讓人覺得被困住,但更可能被拋出。

如果工資打了折,工廠停了工,那就只能離開,回到老家,或者換個地方繼續打工。漂泊的生活使得人們的青春記憶無處安放,而在這些拍攝“廢舊”的視頻中,無奈或懷念的情緒獲得了一個發泄的出口。

拒絕6.5萬賣號,“我會堅持拍”

多年的接觸讓李樺看到,“打工者斑駁陸離的命運匯聚起來,組成了勞動密集型制造業的五臟六腑”,但他同樣強調,打工者的生活并不盡是殘酷,“很多人的生活質量總體是提高的,他們是鮮活的熱?!?/p>

不論最終去往哪里,曾經的生活不會沒有意義。即使曾經工作的工廠關閉了,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繁華不再,但回憶和感情都仍然真摯。這或許也正是這些“廢舊拍攝”引發共鳴的原因所在,不論配樂或場景多么哀傷,喚起的卻是曾經的打工人們關于青春和生活的溫暖情緒。

因為粉絲數量不斷增長,曾有人出6.5萬元購買威威的抖音賬號。確實猶豫過一下,但威威最終拒絕了。

靠一條一條視頻積累起來的粉絲很多都和他成了朋友,他不舍得賣,也不理解別人買了能有什么用?他還是希望能繼續拍攝視頻,給打工人們提供一個傾訴回憶、尋找舊友的地方。

去年回老家,有親戚問他是不是成了網紅。雖然很高興別人認識他,但威威覺得自己不算網紅,“網紅是要善于說話的那種,我只是拍一拍街道和工廠,這種不能算網紅?!?/p>

而拍攝視頻使侯國安接觸到了更多的打工者,他看到,“產業升級轉型,確實有些企業關門或搬到國外去,但小型的企業或是新企業其實也更多了。我認識的打工者在酒店打工、修車賣車、自己做一點小生意,各行各業也都特別多?!?/p>

而侯國安自己目前也在公益機構從事向工友普及法律知識的工作,一有空,他就坐著公交車繼續拍攝視頻。

“工友在里面評論說,我們以前也在這個廠上班,也可能會說,能不能去哪里拍一下我曾經工作過的工廠?這些視頻雖然看起來是玩,其實想想還是覺得有價值的。有這么多網友需要,想通過這樣的形式,再看到他們熟悉的地方,所以我會一直堅持拍?!?/p>

(來源:南都周刊)

網絡編輯: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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