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一禾的傾聽
“駱一禾看到‘中國文明在尋找新的合金,意圖煥發新的精神活火’,并以其寫作加入進去。編選和閱讀駱一禾,也是為了像他一樣加入進去?!?/blockquote>
《春之祭——駱一禾詩文選》,駱一禾著,陳東東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
詩人駱一禾(1961-1989)生前與妻子張玞在華山。
已經有許多人談到了駱一禾對海子的影響。在跟詩人徐鉞對話時,西川說:“駱一禾廣闊的關懷對海子我想其實是有影響的。海子就開始思考這種廣闊,比如海子的《土地》里就開始有結構了……”燎原在《孿生的麥地之子》一文里對比過駱一禾與海子的一些詩句,讓人從一個方面比較直觀地看到了前者對后者的啟發和引領。駱一禾的妻子張玞以其跟駱一禾生活的密切和觀察,“覺得一禾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海子的老師?!痹谑昵暗囊淮斡懻摃?,她說,“我記得特別清楚,第一次是張頤武帶的海子去見的一禾,海子當時寫的一首《山的兒子》,是他特別早的一首詩,他的詩歌從此被一個人甄讀了、被一個人評價了,這個人就是一禾。然后海子詩歌受打擊的時候,一禾也跟著去分析他的詩歌、朗誦他的詩歌。一禾和海子的關系,我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說,一禾的日記里有一句話,我到現在說起來都非常感動,一禾在海子去世的時候在日記里寫道:‘上帝,你殺死了我自己的一個兒子?!薄夏荆ǜ樢缓淌潜贝笾形南档?9級同學)在哪里看到了這段話,三年前某一天給我發短信說:“……想請你補正一下,當年是我把海子帶到駱一禾面前的,我介紹說這是個天才??上Я硕硕加⒛暝缡??!卑l這短信的時候,老木才被人從巴黎街頭找回來沒多久——在張玞參與的那次討論會上,宋琳、孫文波、西渡、姜濤、秦曉宇、冷霜等人也都講到了駱一禾跟海子的關系,這兩位詩人共同的精神背景、密切的交往,相互激發和大方向一致的寫作。
1989年3月底和5月末,海子與駱一禾先后辭世,6月15日,我寫了一篇悼文,刊于當年9月號的《上海文學》,其中有言:“……歌唱和傾聽同樣重要,有時候,傾聽對于詩歌實在更加根本。在海子和駱一禾之間,事情就是這樣——由于一禾特別懇切的傾聽,要求、鼓勵,磨練和提升了海子的歌唱;由于一禾特別挑剔的傾聽,海子的嗓音才變化得越來越悅耳……”當年這么說的時候,我對駱一禾、海子之間的事情了解得并不太多,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駱一禾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個多月時間里,處理突然且暴烈的海子之死的那種全身心投入——我在上海,經由駱一禾、西川,及后來張玞的北京來信,能夠感同身受——駱一禾說:“海子的死訊像一捆鐮刀射上了我的肝膽……”可想而知,這打擊對他有怎樣的摧毀力!他立即與海子的家人、中國政法大學(海子工作單位)的人一起趕赴海子出事的地點山海關。從山海關回來,駱一禾未回家而先去了西川和鄒靜之那兒,他倆后來回憶,駱一禾一臉疲倦,頭發上、黑色的風衣上落滿塵土。
駱一禾1989年4月21日的來信(我留存的唯一一封他的來信)報道說:從山海關回來后,他忙于海子的后事直到4月10日;然后立即投入海子浩繁的遺稿,很快大致整理出長詩部分;其間又跟幾家雜志報紙商定海子的紀念專頁;找出版社爭取出版海子的詩集;搞義捐活動;4月7日,他在北大組織海子的紀念朗誦;4月11日,他在中國政法大學演講海子的寫作“我考慮真正的史詩”……那是一種持續勞碌的節奏——從他留下的幾篇有關海子的文章,也能看到他透支腦力體力的緊張狀態:4月12日凌晨,寫成三千多字的《沖擊極限——我心中的海子》;4月26日,寫成近六千字的《我考慮真正的史詩(海子〈土地〉代序)》;5月13日,寫成近三千字的《海子生涯》……他急于讓人們去聽見海子,像他那樣去傾聽——這種急切大概從他認識海子不久就開始了,除了常常在朋友們中間推薦和講述海子,在書信和文章(不唯他在海子死后撰寫的那三篇)里批評、分析和研究海子,駱一禾在《十月》雜志開設的“十月的詩”欄目也大力展示海子,欄目從1987年第一期開始,到他病逝之前,出刊不到三年,其中就有三期大篇幅發表了海子的詩作……駱一禾貢獻給人們一個他所辨音的海子,一個他整體性地把握、勾勒和塑形的海子,其細致清晰,表明那是長期注重和思量的結果。就像詩人姜濤說的那樣,這“為理解海子提供了一個總體性的框架。日后關于海子的解說連篇累牘,精彩的見解也層出不窮,但沒有哪一種說法真的能擺脫這一框架?!?/p>
所以,在面對三十年來海子愈益熱門,(夸張一點說)海子光輝的詩歌迅速廣被中華,以至名滿天下的景象時,人們應該會注意到駱一禾對海子的影響——人們不能不看到駱一禾曾傾其全力對海子詩歌的整理、評介和推廣;人們也不能不意識到,這其中正好包含著駱一禾對詩歌格局、寫作方向的看待和設想,正有著對他自己的某種閱讀期待。在三十年前的那篇悼文里,我認為駱一禾優異的傾聽之耳跟海子的歌喉仿佛有一種對應關系,緊接著我說明了那么講的語境:“一禾有同樣優異的嗓子,然而其傾聽猶為可貴。他談論的始終是他的傾聽,他愿意讓其他耳朵與他共享詩之精髓和神的音樂。一禾的這種優異,集中于他對海子歌唱的傾聽。當一些耳朵出于不同的原因紛紛向海子關閉的時候,一禾幾乎是獨自沉醉于海子的音樂,并且因為領悟而感嘆?!倍旰?,在重讀駱一禾詩論的一篇文章里,姜濤敏捷地一語道破:駱一禾的“傾聽”應被“看作一種主動的、伴隨了創造性穎悟、強勁有力的命名,那么所謂‘歌唱’與‘傾聽’之間的關聯,仍是討論駱一禾詩歌遺產的一個起點。因為,他優異的‘傾聽之耳’,與其說是向亡友孤獨敞開,毋寧說是已將后者的歌唱卷入到自己內部某種更大的精神風暴之中?!瘪樢缓套约?,則在寫于1989年的一篇題為《火光》的詩論里說:“那么詩歌意識或詩學,對我就不是創作活動之外的,我也就不能同意它們不揭示詩,不作用于詩。我想這也是瓦萊里以及波德萊爾提出的:判斷力和創造力綜合的藝術思維創作活動(‘沉思’)……”那篇文章一開頭,他就寫道:“……論述的話語里總存在著另一種吸引力,促使我放棄而投入浩瀚無邊的創作活動中去?!?/p>
可以說,傾聽之于駱一禾恰是創造性之一種,甚至是其寫作的過程,是其歌唱的一部分。他的中文系畢業論文《太陽城》將北島和他自己的詩歌批評觀一起談論,“認識詩流已有的成就,也就是蘊積著一次認識的突破、詩流的突破”(《太陽城》);他濃墨重彩地論述昌耀,“用生動深入的判斷力去識別同時代的大作品和大詩人”(《論昌耀》);他在“十月的詩”欄目里揭示他辨認出來的當代優秀詩人,“某種震撼人心的東西驟然變為能聽見似的,從而體驗今人的生命”(《為〈十月〉詩歌版的引言》)——它們跟他對海子的傾聽是一樣的,以其“從縱深看過去的眼力”提供“認識價值,而許多新藝術之初都未必易認同而又分明是可認識的”(《沖擊極限——我心目中的海子》)。當駱一禾在給友人的信里寫下對“朦朧詩”一代詩人“彼輩可取而代之”的“豪言壯語”的時候,當他說“我感到必須在整個詩歌布局的高度上,堅持做一個獨立詩人……”,覺得“還要再拉開距離,完成自己的大構思”的時候,并非沒有一種非凡的聽力在起作用。他最為重要的,試圖創立其“情感本體論的生命哲學”之詩觀的《美神》一開篇即關乎傾聽:
我在遼闊的中國燃燒,河流像兩朵白花穿過我的耳朵,它們張開在寬敞的黑夜當中,諦聽著大地與海洋的搏斗,風雨雷電、黃昏和火陣、我的伴侶、朋友和姐妹們在沉睡中吹息放射,呈現出他們的面頰、手藝和身體。
顯然,傾聽正是駱一禾的意愿,他是那個以自覺的傾聽者形象出場的詩人,那個“靈敏其耳”(《修遠》)而非“最少聽見聲音的人成了聲音……最少聽見聲音的耳鼓里/敲響的火在倒下來”(《巴赫的十二圣詠》)的詩人。跟海子理想化所謂“詩歌之王”不太一樣,駱一禾以“一個圣者”要求于詩人——看一眼繁寫的“圣”字,傾聽正包含其中——許慎《說文解字》將“圣”字置于耳部:“圣,通也,從耳呈聲,式正切?!膘`通開敞、融會貫通的傾聽之耳跟西川所說駱一禾廣闊的關懷是聯系在一起的;駱一禾考慮三種時間以確立自己詩歌的志業和使命,叩診測度舊文明之死和新文明之生終于邁向史詩性寫作,正出于他那“河流像兩朵白花穿過我的耳朵”的傾聽。
駱一禾這樣一個以傾聽為核心的圣者詩人形象,卻曾經遭受了(或許依然在遭受著)一些誤會和輕視。舉其一例,譬如,大概因為跟海子身后被大肆傳揚、廣泛傾聽形成某種反差,覺得駱一禾的聲名未得過于彰顯,一位詩評家在題為《駱一禾:敲響的火在倒下來……》的文章里認為:“如果說新生代詩人中有誰被真正遮蔽了的話,那么首先就是杰出的詩人駱一禾?!边@句話里沒有說明是誰“真正遮蔽”及怎樣“遮蔽”了駱一禾,但在上下文里,詩評家抱怨駱一禾“被詩歌界只是定位為海子詩歌的‘傾聽者’,這種定位一直到今天竟未曾改變?!倍斑@樣一位杰出的詩人,在現代漢詩的歷史上,曠日長久地被稱為是‘傾聽者’,受到如此嚴重的遮蔽,這不僅是詩壇嚴重的失察,也表明人心的冷漠與勢利,我們誰都沒有權力更不應有膽量和心腸再繼續沉默下去?!薄竺婺蔷湔娴氖侵卦?,于我的感受已接近于打棍子——在一篇悼文里將海子和駱一禾之間的關系比方為“歌唱者”和“傾聽者”是否算一種“定位”,是否“嚴重的失察”,可以討論;說這“也表明人心的冷漠與勢利”,則讓人搞不清楚憑的是哪種邏輯,出自于哪股惡氣——如果并非別有用意居心,那就只當它是詩評家慣常的一派胡言吧……
稱駱一禾為“傾聽者”絕無貶低,而是去表明和突出他優異于眾人的一種詩人品質。那位詩評家嘗言:“對于詩歌寫作來說……還有一個決定性的致命條件——我應該直接說嗎?——天才?!蹦敲?,傾聽能力恰是駱一禾之天才的極為重要和特長的方面,這表現在他設計和辨析自己寫作的那種超凡的自覺,這也表現在他作為一個好編輯,一個敏銳的批評家為當代詩歌進展所作的貢獻。后二者不妨視為駱一禾詩歌自覺的推己及人,尤為突顯于他對海子細致的傾聽。去做個詩評家,本當具備、信任和推崇高超的傾聽能力,不斷進化自己的傾聽能力使之靈透,以服務于詩歌和詩人;其反而小覷、縮減“傾聽”在詩歌寫作中的決定性作用,以至于認定稱一個詩人為“傾聽者”是矮化行為,起遮閉作用……或許,你只能說這位詩評家的傾聽能力實在有限。另外,我不認為非得像海子那樣流行起來,詩人才算沒有被遮閉——而且我覺得遮閉之說本身就很可疑:遮閉的主語是什么呢?誰又有能力將詩人和詩歌遮閉起來?想一想曼德爾斯塔姆或龐德的極端際遇,那是能夠被遮閉的嗎?——相反,真要是將某個詩人炒作起來,將之明星化、主流化、普及化,無限消費(包括在傳媒、出版、獎項、會議、課堂、批評和研究等方面的過度消費),在我看來,倒是對詩人貨真價實的一種抹殺。盡管跟很多優秀詩人在這個時代得到的待遇沒什么不同,駱一禾并未被熱烈地愛戴,隆重地眷顧,但駱一禾也從未被誰遮閉。昭示海子當然不會遮閉駱一禾或其他任何詩人,而只會讓人更多地懷念和接近每一個詩人,所有的詩歌;駱一禾跟海子之間的特殊關聯,更使得對海子的注目會讓人想起駱一禾的傾聽。
經由那廣博的傾聽而匯成的駱一禾大質量的聲音沒有消失,不會消失,總是有人要為之傾聽。在即將出版的《星核的兒子——駱一禾紀念文集》的編者弁言里我寫道:“這位以文明為背景對寫作進行過周密的思量和規劃、高瞻遠矚、邁上修遠之路的詩人,從未被讀者、被同道、被至愛親朋忘卻,他精神遺產的意義和影響,他‘靈敏其耳’‘血流充沛了萬馬’的詩歌,重要性愈益彰顯,那靈魂的形象(就像他曾就海子之死所說)‘依然騰矗在他的骨灰上’”。而在剛剛出版的厚厚一冊《春之祭——駱一禾詩文選》的編者弁言里我說的是:“駱一禾看到‘中國文明在尋找新的合金,意圖煥發新的精神活火’,并以其寫作加入進去。編選和閱讀駱一禾,也是為了像他一樣加入進去?!?/p>
◎陳東東,詩人,作家。著有詩文本《流水》《陳東東的詩》,隨筆集《黑鏡子》等。
網絡編輯:奎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