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我的父親是侵華日軍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寫了篇兩萬余字的紀實性散文,叫《棄貓》。
如果沒記錯,這是他首次采用第一人稱“我”來敘述一段故事,且還直接指向的是多年來書迷們比較關切的家族,或者準確來說他與父親的往事——太多人知道他從來沒在小說中寫過家事,也知道他從未提及自己18歲之前的生活,更好奇他與父親的關系到底為何僵冷了20余年,甚至零零星星地了解到他父親曾是侵華日軍的事實,與村上春樹作為人本主義書寫者之間的沖突和矛盾。
2018年,69歲的村上春樹捐贈作品相關資料給母校早稻田大學,為此罕見公開現身。(圖源:CFP)
但沒人知道,父親曾是侵華日軍一員的事實,究竟對村上春樹有多大的影響和刺激。
所以,當他在日本老牌雜志《文藝春秋》上以《棄貓》為名,爬梳他與父親過往,尤其父親曾是侵華日軍身份的家事的消息傳開時,激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終于,還是寫到了自己;終于,還是寫到了往事;終于,還是寫到了父親,和他曾是侵華日軍的事實。
實話實說,抱著一探究竟心思去讀《棄貓》的人,多半是要失望而歸的。
作為紀實性散文,《棄貓》的情感溫軟綿長,既沒有預想中的掙扎、糾結和折磨,也不見想象中的指責、痛陳或決裂,甚至在故事性和戲劇張力上都乏善可陳,完全滿足不了窺私欲爆棚的讀者們,試圖扒出名人成長背后震撼八卦的貪念。
卻也正是這個原因,讓我對村上春樹更加欽佩。
在文化基因重疊度較高的兩個文化語境里,中國和日本面對父親這個形象,從來都是最難書寫的,要么就是朱自清先生《背影》里默默付出、不善表達的一座大山;要么就是白先勇先生《孽子》里反叛、抗拒、對壘,成為很多人一生都想逃離的童年陰影。
以上無論哪種父親,都沒擺正父親的位置。
說穿了,再偉大或卑劣的父親,也終究是個你我一樣的普通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樂;有意氣風發,有灰心喪氣;有光明正大,有見不得光;有迫不得已、無可奈何、隨世浮沉、汲汲營營、茍且一生——就像村上春樹在《棄貓》中反復提及的那樣:
“父親和每個普通人一樣……”
“我生在一個極為普通的家庭……”
“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的兒子?!?/span>
正是從父親這個“普通人”的身份開始,村上春樹勾勒出自己的童年、父親的身世、父親曾參與日軍的侵華戰爭、自己與父親的關系,及自己對待他的復雜情感等情況——甚至他切入和結束這段愁緒的角度,都極為普通,頭尾各是一個與貓相關的故事:
散文開頭,村上春樹說自己年幼時,位于夙川(兵庫縣西宮市)的住家,常有流浪貓客居在院里,一直以來人貓同一屋檐下相安無事,孰料某個夏日午后,村上爸爸對兒子沒來由地說,要把院里那只母貓帶到海邊丟了。村上爸爸踩著單車,小春樹坐在后座,殿后的是裝那只即將被棄的母貓的紙箱——兩人一貓就這么一路騎到一個海水浴場。父子倆在那兒落下母貓、遂騎單車返家。離奇地,就在小春樹悻悻然到家門口時,聽到了貓叫聲——竟是那只母貓,以令人不解的速度與方式,站在玄關沖他們喵喵叫……
散文結尾,村上春樹說自己小時養的一只小白貓,某天爬上院子里沖天高的松樹后,下不來了,困在樹枝上進退兩難,只能發出驚懼的呼救??吹胶笏o父親求助,誰知父親卻兩手一攤,對困在樹上的小白貓置若罔聞,以至于村上春樹只能在夜里聽著小白貓凄慘的叫聲也無可奈何。過了一夜,村上春樹再也沒聽到貓叫,也再沒有見過這只小白貓。
開頭和結尾這兩段與貓相關的往事,成了埋藏在村上春樹心里永遠的謎:
何以母貓會比他們早一步到家?還站在門口、以彷佛迎接他們回家的姿態?
那只小白貓最后想盡辦法下樹后一走了之,還是在孤獨無依中死在了樹上?
之于如今已是花甲之齡的村上春樹,這兩件與貓相關的往事,始終是一個謎、一個恐怕要帶著入土的無解之謎。以至于他沒辦法再去思索這懸惑背后的真相,最后只能感概一句早已成了他信念的話:
“走下坡,永遠比爬上去困難?!?/span>
明明要寫父親,卻從“棄貓”開始,并以類似的情況結尾,還把它當成書名,為什么?
這其實涵蓋著一個隱喻和一個空白:
其一,它是在借用略帶疼痛的往事來指涉歷史和記憶,它們會成為你即便不愿面對,卻也無法擺脫的幽靈——它們會像那只被丟棄在海邊的母貓,總能給你猝不及防的迎面殺;
其二,在這兩個與棄貓相關的故事里,村上春樹對父親的描述極為模糊和淡化,以至于讀者被兩只貓留下的懸念牽著走,卻幾乎忽略了父親在這兩件事中扮演的棄養者的角色。
整篇《棄貓》的回憶和論述,就是在這樣的隱喻和留白里,意緒沉重地展開:
他回憶了父親也曾被遺棄過一段時日的小僧侶時光,家族成員與寺廟難分難解的關系,尤其是父親20歲求學途中突然被征兵,并隨部隊進軍中國上海、前進河口鎮、先后打了幾場追擊戰、攻防戰與會戰……在這段經歷里,他也回憶過父親講述曾目睹日軍用俘虜練習上陣殺敵的經歷,父親返校后再次被征召入伍,以及父親對俳句的熱愛,和他對被斬首的中國軍人的敬意。
除去這些,村上春樹特意提到一個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習慣:
每天早上,父親都要在早飯前,對著一個裝有菩薩像的小玻璃盒誦經?!斑@是父親重要的習慣,意味著一天的開始?!贝迳洗簶湔f小時曾問過父親在為誰誦經,父親說“為了死在之前那場戰爭中的人們。為了死在戰場上的友軍,和當時敵對的中國人?!?/span>
與其說這是村上春樹在正視父親作為侵華日軍的事實,不如說這是他站在更具高度的人本主義上,去申斥、去悲憫、去抗議那個把父親這樣一個又一個的普通人,推上戰場的時代與歷史,以及他個人作為侵華日軍后人的懊惱、無奈和悲情。
但村上春樹并沒直白地展現這種愁緒。他始終在用留白的方式,讓讀者去捕捉這若隱若現的情感,以至于對中國讀者而言,似乎體察不到他為此而生的懊惱與懺悔——這就是為什么千遍要說可能會讓一部分讀者失望的原因:
村上春樹不是要任何旁人一個交代,而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們沒權利要求一個作者,扯著人道主義的大旗,為父輩的歷史過錯來買單。
我們更沒有權利,讓村上春樹以文化名人的身份,為本國的歷史過錯來買單。
更何況,在此前的作品里,他已經完成了這些東西:處女作《且聽風吟》的結尾,就曾以“死了很多人呢,可大家都是兄弟呀”去回憶那場戰爭;后來的《奇鳥行狀錄》,也有對戰爭殘忍性的描寫,尤其在《刺殺騎士團長》里,他更是毫不隱諱地承認“盧溝橋事變”和“南京大屠殺”等事件,甚至因此使自己遭受到日本右翼的謾罵、詆毀與攻訐。
從作品序列看,《棄貓》既與它們有著某種相似,卻又有著更大不同:相似是它們都以日本文化名人的身份,承認了那段至今日本官方還矢口否認的史實;不同是因為,《棄貓》更像是村上春樹自己與父親的一份和解書。
就像閻連科在推薦語中寫的那樣:“在娓娓的文字背后,留下了太多的空白和不言……與其說《棄貓》寫的是父親,倒不如說是寫了兒子與父親遙遠的距離。這種父與子的距離和距離的空白,才是村上不言的書寫?!?/span>
《棄貓》字里行間,充斥著大量的欲言又止、蜻蜓點水和隱而不宣。
讀者很容易從這些地方,看到即便下定決心書寫這份和解書,但村上春樹依然惶惑、糾結與不安。他一邊厭惡父親曾是侵華日軍的身份,一邊又為父親沒有參與南京大屠殺而松一口氣;一邊嫌棄父親竟然三次應征入伍,一邊又為父親僥幸躲過死劫而暗喜;一邊斥責戰爭的嗜血殘忍,一邊喟嘆普通人之于時代浪潮的渺小與微弱。
這些焦灼里夾雜的,正是一個兒子與父親的和解。
只要能看到這些,就不負村上春樹的氣魄與勇敢。
《棄貓》已于2021年1月推出簡體中文版
(來源:南都周刊)
網絡編輯:汪亞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