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風物猜想:是誰敲掉了“中大”的“中”?
私立嶺南大學商學院1934年畢業生在懷士堂前合照,照片里懷士堂門口的高大立柱猶存。
位于現在華南農業大學的石坊鐘亭。 作者供圖
2011年年底的一天,我們三位石牌老中大附屬小學的同班同學,相約回當年的石牌地區(現在叫做五山地區)尋根。我們在那里讀書的時候,叫做“中山大學師范學院附屬小學”的附小,經歷了兩個時期,先是在抗戰之前未能完工抗戰時期備受破壞、當時仍未修復的大學圖書館的一角上課,后來搬到老中大“洪澤湖”畔那座紅磚貼墻的大學單身教師宿舍的底層上課,最后搬到1951年在“松花江路”遠端新建的一長條平房上課,學校的名字也正式改為“中山大學附屬小學”了。三處地方,只洪澤湖畔那處的房舍還在,可也讓我興奮了好一會。從此,我行走現在五山地區,流連國立中山大學舊址的次數,就多了起來。
四年以后,我在新浪微博上看到@省城風物 @穿粵時光 @花城網文史 組織的“老中大(華農部分)導賞”的消息,名額30人,就報名請他們給我留一個名額。這是一次自行車代步的公益導賞,我是活動中年齡最大的長者。當天,我在上午九點鐘就頭一個到達集合地點,到下午三點鐘提前大半個小時提前離去。整個導賞延續了差不多七個鐘頭,組織者很有一點帶著各位全家出動在美麗的大學校園度過一天的雅致。
那次進得鄰近廣州地鐵五山站的華農大門,沿著分隔華工和華農的圍墻一直靠左騎行幾分鐘,首先來到老中大數學、天文、物理三個系的教學大樓(現華農4號樓)。在這里,導賞還特意帶大家到大樓西南角一個頗陡的斜坡下,看當年友人為中山大學捐建的石坊鐘亭。
大家知道,孫中山先生晚年在廣州手創一文一武的國立廣東大學和陸軍軍官學校,后者通稱黃埔軍校,前者后來由國民政府命名為國立中山大學。中山大學最早的校園,主要在廣州市文明路現在省立中山圖書館那一帶地方,比較局促。創校校長鄒魯后來寫道:“總理以原有校舍散處市區,不適藏修,尤難發展,復命魯擇定石牌新校址”。鄒魯校長念念不忘的,是在廣州市東北當時遠郊的石牌地區,即現在廣州地鐵五山站以北兩三萬畝的廣大地域,為中山大學建設新校舍。北伐戰爭大功告成以后,由于國民政府大力支持,廣東上下同心合力,鄒魯校長的這個理想,終于在“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前的“民國黃金十年”和廣東的“陳濟棠時代”,得以基本實現。那時候,國立中山大學的校舍,真可以說是鄒魯校長念茲在茲的“全國最好的校舍”。難得的是,歷經八十多年歲月滄桑,這些校舍至今保存良好。
石坊鐘亭為紀念新校落成這“偉大工程”而建。亭高約七米,亭頂蓋綠色琉璃瓦,六條飛脊為橙黃色琉璃,有綠色琉璃瓦當和如意形滴水。銅鐘已經遺軼多年。臺階和亭臺欄桿豎間條之間的空格,有形狀如斧頭的鐘形飾物,原來還有幾對看來比較單薄的“中大”二字造型。非??上У氖?,雖然“大”字仍然完好,“中”字卻都已經不在了,留下粗暴拆除的痕跡。目睹這一切,人們不由得要問,這是怎么發生的?
回想起來,二十世紀50年代頭兩年時間,則柯正在這里讀中大附小。兵荒馬亂時期銅鐘遺軼并不奇怪,因為它可以賣錢。圍欄網心的鋼筋混凝土“中”字被敲掉,卻沒人能夠在物質上得利。所以,“中”字被敲,多半是因為有人看著不舒服。那么,什么人可能看著就感到不舒服呢?我大膽猜想,是個別六十多年前華農的學生。
原來在二十世紀50年代初期,我國大陸的高等教育曾經仿效蘇聯培養工程師的模式,進行了傷筋動骨的“院系調整”,石牌老中大校園,主要被分割為華南工學院和華南農學院兩所大學,石坊鐘亭位于緊挨兩所大學分界線的華農一側。因為它已經不在中大而是在華農了,鐘亭銘志“中大”,可能在個別人看來,已經沒有道理。那些原來考上中大農科的同學,因為院系調整,就從中山大學的學生,變成華南農學院的學生,其中一些人可能會有一點情緒。也許就是在這種情緒的支使之下,“中”字被敲掉。想不到“中”字被敲以后,補什么字好呢,倒成了個難題,因為雖然華農已經是獨立的大學,當時卻是叫學院的,補上“農”字的話,變成“農大”,會有一點點僭越的味道。要是接著把“大”字也敲掉,動靜可能就太大。于是就拖了下來。等到后來華南農學院升格為華南農業大學,人們的境界卻已經提高,已經不屑于因為時代變遷而修改歷史性建筑的裝飾性圖案文字。于是,這個“拆改”工程就這樣“爛尾”下來,空余遐想。
石坊鐘亭建立在我還沒有出生的年代,“中大”的“中”字被敲,估計發生在本文絕大多數讀者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于是,上面兩段話很有一點“考古”的味道。實際上,在廣州康樂和石牌這兩個大體上都美輪美奐的校園里面,值得這樣考古的地方還真不少。胡適先生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大家不妨大膽假設著玩,圖個自得其樂。至于“中”字是怎樣被敲掉的,真要考證起來,應該很不容易。我上面這樣推理,還屬于猜想的階段,首功歸于“省城風物”他們。如果他們同意,我們四人可以合用一個名字“穗風物”,把“中”字是被有情緒的華農學生敲掉的論斷,叫做“穗風物猜想”。
那么,為什么許多廣州市民,不覺得老中大石牌校園美輪美奐呢?我看主要是因為有墻分隔華工華農,生生割裂了老中大建筑中心區大體上鐘形的整體規劃,造成老中大文學院法學院數學天文物理樓地質地理生物樓化學樓化工樓農林樓這些至今完好的宮殿式建筑,變成了廣東人說的“禾桿冚珍珠(禾草蓋著的珍珠)”了。認識到這一點,我愿意做一個導游,好幾次自愿為大家欣賞石牌校園和康樂校園,貢獻微薄力量。
正好在這段時間,珠江南岸的康樂校園里面,人們正在裝修原來的學校辦公樓格蘭堂。我因為熱愛介紹和導賞兩個校園的“己任”,比較注意拍攝這些老建筑的新面貌。很快,我就注意到,格蘭堂正門臺階兩旁的混凝土墩子上,新長出兩個大柱子,又過了一段時間,柱子頂上又頂起了燈籠。最近幾十年來,格蘭堂這里卻是既沒有柱子,更沒有燈籠,所以這些變化,引起人們關注。萬萬想不到的卻是,后來在校領導們入駐格蘭堂辦公之前,無論是燈籠還是柱子,又被拆掉磨平。
查閱新近出版的《紅樓疊影》,我們可以確認,歷史上格蘭堂原來是有立柱的。這樣看來,格蘭堂的立柱經歷過一個拆掉(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重建(最近)——再拆掉(最近)的過程。這又使我想起,大約十幾年前,我的一位相知大半個世紀的校園老朋友,曾經跟我說過,康樂校園最標志性的懷士堂,正面臺階兩旁的石墩上,原來也是有高高的立柱的。前些天我為學而優書店的公益活動給大家做照片講座,驚喜地發現其中一張我們1953年在這里的附小畢業時拍攝的小照片里,懷士堂正面臺階兩旁的石墩上,的確是有立柱??上Х狐S的小照片背景比較模糊。講座以后,我參觀嶺南學院的院史室,不意發現一張私立嶺南大學商學院1934年畢業生的合照,那張大照片里懷士堂門口臺階旁的高大立柱,至今非常清晰。后來,我們學校嶺南學院的陸院長,給我發來更多這樣的歷史照片。
感謝@省城風物 等三位熱心朋友,啟發了我這種“校園微考古”的興趣,就“什么人敲掉了‘中’字”這個問題形成了穗風物猜想,并且坐實了懷士堂臺階旁原來有立柱的歷史。
2021年1月4日
王則柯,中山大學嶺南學院教授,經濟學家